
【宁静·恒】渔父莞尔一歌(随笔/外一章)
一、渔父莞尔一歌
《楚辞》里有一篇《渔父》,记述了一段屈原和渔父的对话:
屈原被放逐之后,游历于沅水、湘江一带。他面容憔悴,形容枯槁,经常在湖泽两岸吟唱。渔父见他如此落魄,便问道:“您不是三闾大夫么?为什么成了这副样子?”屈原回答:“整个社会都浑浊不堪了,只有我还算清明,整个世上的人都喝醉了,唯独我还清醒,因此被放逐到了这里。”渔父说:“圣人不会被外物所控制,而能够与时俱进。世上的人都浑浊不堪了,何不把浑浊的水搅浑,把浊波扬起?大家都喝醉了,你为何不同大家一样,也去吃酒糟喝劣酒?是什么原因让你思考深邃的国家命运,而又自命不凡,以至让自己落了个如此下场呢?”屈原说:“我听说,刚洗过头一定要弹弹帽子上的灰尘,刚洗过澡一定要抖抖衣服上的灰土。怎么能让清洁的身体去接触灰尘的污染呢?我宁愿跳到湘江里,葬身于鱼腹中。怎么能让我光明耀眼的纯洁,蒙上世俗的尘埃呢?”渔父听了,微微一笑,摇起船桨离去了。渔父边摇船边歌唱道:“沧浪之水清啊,可以洗我的帽缨;沧浪之水浊啊,可以洗我的双足。”随着歌声渐渐远去,不再同屈原说话。
学者专家们评价屈原的《渔父》,是极其深邃的,一般认为,《渔父》对中国诗歌传统与文学传统的影响是巨大的,认为《渔父》中有两个文化原型,一是清浊之辩既梦与觉,二是渔父意象。贯穿了整部中国古代文学史。清浊、梦觉的辩论,就是以“梦”对“觉”,以梦为迷醉、为昏浊,以觉为醒悟、为苏世,隐喻着精神的高尚和卑劣。
屈原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是把自已政治上的不得势,归于自已的“高尚”和他人的“昏庸”。这显然是一种自以为是、自我标榜,是对儒家“入世”观念的反映,是现实政治状态的奴隶。而渔父的“圣人不凝滞于物,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则明显是一种老庄道家的“出世”情怀。再通俗一点,屈原一直代表着所谓的精英阶层,而渔父则是劳动人民的化身,这两种代表,古今中外都是不能相互理解,更是不能相互融合的,今天依然如此。
如果我们站到老百姓的位置上来阅读这个故事,会感到这是一个司空见惯的非常普通的一件事,并没有多少虚玄,一个被国王疏远放逐了的没落官僚士大夫,为他那即将没落的世袭王朝和自己的前途官运而忧怀悲伤,并弄得形容枯槁,整天怨天尤人,在老百姓眼里是妥妥的“官痴”,只有被可怜的份,并没有高尚的份。因为我们从屈原的作品中,没有看到一句为民爱民的句子。一个不牵挂老百姓的士大夫,怎么能让老百姓牵挂呢?据说秦城监狱关押的一些政治犯,对看守以及管理人员都是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态度,看守和管理人员也都往往是莞尔一笑离开罢了。这些人和看守管理人员的关系,多么像屈原和渔父的关系,其实不是多像,而本来就是一回事。但是,如果一旦放出来或恢复官职,其“世人皆醉我独醒”的精神状态就会被严密地裹藏起来,并不断地以“醒”对“醉”施以猛烈的报复。
屈原和渔父,二人的矛盾冲突其实就是官僚和百姓、富贵和贫困、清高和朴实、折腾和消停的关系。非要把家猫养到水池子里,或者非要把鱼养到羊圈里,都是不现实的,渔父和屈原的思想分歧,不是开始于他们这个时期,在他们之前就一直存在,比如屈原前的孔子问路,还比如《左转》里的曹刿论战,那个长沮、曹刿不就是渔父的前身吗?
所以说,《渔父》反映的是一种阶层对立和冲突,屈原到死也不明白楚王不待见他,为什么渔父这样的百姓也不待见他?他如此想当官、想做楚怀王宠臣的高远志向,为什么仅仅只博得了老百姓的同情和可怜,而得不到老百姓的支持?其实,真正醉了的并不是世人,而是屈原自己,他越想越糊涂,才有了没有答案的《天问》,问天都没有答案,最后只有一条路,自杀明志。
我们再把这两个人比较一下,看看渔父的姿态:“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我用流动的河水洗头,再用流动的河水洗脚,我顺应自然,保持清洁,屈原,不值得和你深谈。
古代的“怀才不遇”的士大夫们,在屈原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些拥有舆论资源的人们,有着“物伤其类”的共鸣,自然是“见屈伤己”,终于树立起了一面高大上的旗帜——《楚辞》。这样说是有充足证据的,看看《楚辞》中其他作者,以及历朝历代歌颂屈原的作者,无一不是野心勃勃但又怀才不遇的士子,从这些人的文章辞赋中不难看出,凡是在诗词辞赋艺术成就之外歌颂屈原的,大多数是借古讽今,影射责备朝政罢了。
不在一个层次上,必定不会有共同语言。当所有人都世俗了,唯有一个人不世俗,恐怕这个不世俗的才是真正的世俗。
二、“书信”与“微信”
在电话普及,特别是微信、短信发明之前,两地人的沟通主要靠书信往来,往来一次,近则十天半月,长则一年半载。所以人们能收到一封书信就显得弥足珍贵。杜甫《春望》中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之所以能够让中国人代代口口相传,就是这句诗道出了大多数人的心声。
古诗词中关于书信的句子非常多,每一句里,都能见到诗人渴望书信、渴望亲情的心情。比如元稹的“老去心情随日减,远来书信隔年闻”,贾岛的“隔岭篇章来华岳,出关书信过泷流”,王昌龄的“莫道蓟门书信少,雁飞犹得到衡阳”等。至于以书信格式传承下来的古散文,精品也不在少处,如汉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杨恽的《报孙会宗书》、南朝丘迟的《与陈伯之书》等等,特别是《报任安书》,那就是私人往来书信的典范,历代文人无一不以之为书信之尊。
书信是一种向特定对象传递信息、交流思想的应用文书,那么其特点就应该是双向的,一个发信的,一个收信的,这就产生了往来,我们常说“书信往来”就是这个道理,一旦没有了往来,那就是“断了音信”,不是交往终止,就是有意外发生了,不论哪一种情况,都不是当事人所希望看到的。所以收到来信后,回信就显得尤为重要。
不过由于种种原因,比如工作忙,收信人懒散、需要回复的收信太多、有意终止往来等等,有的就会迟迟收不到回信,或者根本就收不到,这就会因此而产生各种各样的人际交往障碍、误会甚至是决裂,这种现象古今中外都有过发生。
三国末期的嵇康曾经和山涛是好朋友,都是著名的“竹林七贤”成员,后来嵇康对山涛产生了一些误会,便终止了与山涛的交往。终止交往时,嵇康给山涛写了一封信,后人给这封信安了个题目——《与山涛绝交书》,一直流传到了今天。其中有几句写道:“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几,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这是告诉山涛:我不太会写信,也不喜欢写信,我也很忙,事情堆满了桌子,也没时间写信,不给你回信吧,好像不懂礼数伤了感情,勉强回信吧,又没什么说的。这封信发出之后,二人便不再往来了。
白居易据此还写过一首题为《老慵》的诗:“岂是交亲向我疏,老慵自爱闭门居。近来渐喜知闻断,免恼嵇康索报书。”从诗中可以看出白居易站在山涛角度的幸灾乐祸:那里是你在和我疏远交情啊,我本来就是个懒散不堪不愿出门的人。很高兴近来一段时间听不到你的消息了,给你嵇康回信本来就是一件烦恼的事情,这回总算可以免除了。
《与山涛绝交书》和《老慵》,都引起了宋朝学者洪迈的重视,他将这两件事放到一起,写了一篇《畏人索报书》,放到了他的《容斋随笔》中,文章的结尾写道:“乃知畏于答书,其来久矣”,从题目和结尾可以看出,洪迈也是一个不愿意写回信的人,并且把嵇康和白居易拉来作为可以不回信的历史依据,这也算是一件文人轶事吧。
今天的情况已经不同,大家多以微信来沟通交往,微信的好处是发信人不必计较能否收到回信,收信人也不必计较对方是否等待回信;发信人不必在意是否给对方发了微信,收信人也不必在意对方是否给自己发了微信。如果回信,也不必担心迟早,大家约定俗成,只把微信当作了一个社会信息的来源,这样倒是减少了很多的古人那样的忧虑。
古代是古代,现代是现代,历史时代不同了;书信是书信,微信是微信,信息载体不同了。归根结蒂是情感表达的方式不同了,乃或情感的含义也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