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追寻苏轼留在那香海的诗情(散文)
诗情,诗的内容,也包含着诗人的内心世界。弹去蒙在字上的尘,挖掘诗句里的情,走进诗人的真实,与诗人做一次跨时空的心语交流,握住依然跳跃的灵魂。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我在那香海的纹石滩,仰望着大诗人苏轼的留影,追寻着他留下的诗情。
一
苏轼,对胶东半岛的那香海,情有独钟,留下一首《文石》诗,几近千年的相赠,弥足珍贵。
苏轼在登州府做了五日的太守,就接旨返京汴梁,任礼部郎中,1085年10月20日,自蓬莱启程。
我有疑问。缘何不取直道而沿海岸向东到那香海?他不乏在海边郡府任职经历,大海不应是吸引他折道的理由。据苏轼在那香海留诗,他为何前来那香海抓一把纹石?碎银几两,胜于纹石一囊,苏轼的取舍,颠覆了常人的眼光啊。或许诗意从来都是颠覆逻辑?或许,官场天平失衡,他要把这些纹石的诗意作为砝码,平衡一颗心,抚慰他的颠沛流离?
那香海在我的城市北缘,距登州府邸蓬莱300里。每到那香海,我便凭海远望,仿佛穿越历史时空,清晰地睹见他头戴“子瞻帽”,脚踏木屐,长髯垂胸,两手提衣,一童子随行,牵马驮物,迤逦而来。
苏轼,不是张果老,没有仙风道骨,所以,他在官位交接的间隙里,变成了一个匆匆的行者。尽管他有过憧憬仙境的表达,写过“挟飞仙以遨游”,(《赤壁赋》)但现实总是让他匆匆奔波于两地做官的任上。
我羡慕起来。相比徐霞客,拖着一双病足,风餐露宿,考察山水,苏轼是幸运的,每一次离职履职的间隙,都是他纵情山水的逍遥时日。“穿岩度岭脚力健,未厌山水相萦纡”,乐旅程,悦山水,感君恩,不抱怨,留诗赋。多么想变成一童子相随,吟哦一途,曾荒唐问坡翁收我为随童……
五日登州府太守,苏轼并不抱怨时任何其短,诗曰“莫嫌五日匆匆守”,权当远足住驿站,所以,我在想象中见到的苏轼,依然是游玩者,似乎之前的所有都一洗而洁,看不出他脚步沉重,面容憔悴,神情颓丧。我的这种感觉来自余光中先生的“择旅友”论,如果他要出去旅行,不会找李白一起,李白不负责任。也不会找杜甫,杜甫太苦。他会找苏东坡,他会是一个好朋友,也是个能让一切变得有趣的人。突然生恨,恨不能早生九百年,在那香海等候他来,管不了我是否不自量力。
二
这几年,退休了,每年十月,我一定多去那香海几次,尽管二十里长滩,站满了赏海游玩的人,还是无法瞥见熙熙之中苏轼的身影。
我想苏轼应该在,因为那香海是佛性的,“那香”一词源自佛教中修行的一种境界,意为智慧。或许,他喜欢这样的人生意境,而不远三百,特来相会。苏轼,是一个与风景有着特别缘分的人,他“有趣”,有的是佛趣。随遇而得风景,胜于那些苦求的功名。或许,他是情趣使然,“莫放高楼雪月闲”,让自己的眼睛忙于风景,怎肯放过一湾月牙,满溢碧蓝的海景呢。
那香海的智慧在于它总是把经过奔涌不息的波澜淘洗的各种彩纹石送达海滩,日光照射,纹石眨眼,就像夜晚的星空,把星光送入我们的眼眸,游人不拾取几粒纹石,那就不算走进那香海。听到一伙逐浪捡石的人说,我们或许就和当年苏轼沿海寻石的脚步重叠,捡起他漏掉的那一粒,他一定会漏掉的。
是的,是遗留于滩,是馈赠于我们。
这个情调,有着充分的根据。苏轼诗曰“累累弹丸间,琐细成珠琲”,(《文石》)如果“画滩为牢”,那就是一圈珠琲。苏轼是倾心至爱纹石的人,如果竹子是他的第一爱,那么纹石更不能不提。他在表兄所作的一幅画上题句说,“竹寒而秀,木瘠而寿,石丑而文,是为三益之友”。看苏轼的人格,一方面有纹石之灵秀温润,一方面也像棱角分明的顽石,他一生无为政的豪言壮语,但他的志向是做国家的柱石。从现代诗歌理论,在诗人眼中,一切物象皆可变成意象。苏轼这样的大诗人,所见起码会加工成情趣。就像西湖是西子,匡庐犹如香炉。爱,是一种极深的情感,不能入深,就借物以寄托。
那香海那些精美的纹石哪里来的呢?“云骨有破碎”,我不能放过他的《文石》诗的这一句。按照我上文所说的物理,自然是浪淘顽石而成,但在诗人眼中,是“云骨”碎成。为官有气节,气节如云高,如骨硬,必然会在党争面前破碎,碎成纹石,自喻以慰,慧眼睿心,总能在砂砾中淘出精神的金子。
纹石如骨,这个意念也影响了后世到荣成为官的人,清代的王苹在他是古诗中就重复了苏子的观点——斯石乃其骨。石骨,风骨,这些意象转化为做人的铁骨柔情,才是人品人情的臻境。
“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文石》)东海即今之黄海。在得失面前,每个人都是要衡量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苏轼在登州府任上仅五日,没来得及“搜刮”?贪腐成风,是历来官场的通病,苏轼,曾席间嘲骂贪官吴贵和吕别为龟鳖,如果皆贪,苏轼又怎么张得开口呢。“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赤壁赋》)底气来自自清自廉,“袖石”之举,含义深邃。一个“大海”,自然重于万贯,却有几人能够掂量出孰轻孰重呢?这首诗,我读过上百遍,已倒背如流,反复揣摩,何句可为诗眼,此句可担。一种襟怀,岂是金银可称重?碧波东海,惊涛骇浪在苏子心中是风景,在贪官肚里不是滋味。风平浪静的东海,抹平了万壑千坎,可垂纶,可面对着把酒临风,更可蘸取以为干净的墨,书写一段无瑕的年华。“一袖东海”,史上何人敢出此语!一个特写镜头倏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宽袖款飘,海不扬波,静如处子,世间风云,收纳一袖,万种风情,一袖飘出。文学里写衣袖句,多给与女子,“红巾翠袖”,只配“揾英雄泪”;西风销魂,期待“暗香盈袖”,怎有纳东海之气魄!袖藏一帕,弄的是小情调,挥袖之间,便有大海扬波的豪迈雅趣。
凡人观纹石,多看艳丽的颜色,绮丽的花纹,苏子观之,如“垂慈老人眼”,(《文石》)纹石滩纹石多呈濡黄之色,除了惊奇这个称绝的比喻,我也悟透了这个“慈”字。苏轼到任登州府,遍访民情,写出《乞罢登莱榷盐状》,此时,他的袖中就揣了这样一张写满民苦民难的谏文。人民至上,履职爱民。这般心境,奈何不生幽情?后人评价苏轼“才情满腹”,我更看重的是他的这份赤子之情。此句之下是“俯仰了大块”,俯仰之间,上忠朝廷,侍父母,下养妻儿,过日子,这是“俯仰”的含义,而苏轼却要面对“大块”(大自然),他追求的境界是“天地可鉴”,余光中说跟着他“有趣”,我倒觉得应该是“大趣”,不识大趣,不得境界。即使有趣,也是小趣淡味。
三
每往那香海,我都要俯拾几粒纹石,这是我和那香海交流的一种方式,但想到苏轼,我越发觉得自己的局促和肤浅。
“置于盆盎中,日与山海对。明年菖蒲根,连络不可解。”(《文石》)匆匆五日,这么难舍,没有照相,单凭记忆,怎么可以将这份“初见”的唯美留住?苏轼在蓬莱逗留五日,胜过多少官吏五年十载。多少为官者,在蓬莱都没有被修祠以纪念,唯有“五日太守”,楹联也简单——五日登州府,千年苏公祠。只以时间长短来写苏子,足见他是漫长时光里存在的意义。这不是“数字经济”,而是“数字政治”。
多少官吏,在斋堂书屋,以座右铭自励,我读林语堂的《苏东坡传》未见他制匾悬屋的故事,读诗发现,他以纹石置盆,“日与山海对”,身在斗室,心中有丘壑,眉目间便流转出山河湖海。古人说,“观海则意溢于海”,苏子更进一步,目石而有山海。我想,这个山海,不仅仅指蓬莱山,那香海,还有他心中的山海,古人说“山海会相逢”,(吕胜己)是不是就是说的苏子这种境界?
别笑我。逢去便捡石,情节几乎是重复的,乐此不疲,世上唯审美不怕重复,我也不疲劳。每一粒纹石都是有着格调的,就像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家中花盆皆以纹石绕花根,完全是受到苏子的启迪,心中有美,石头非玉,也美。柏拉图说“美具有引人向善的作用和力量”,我想盆花在美的相伴下,也应该向善向好。所以,在我的意识中,始终把“锦上添花”视为生活的美学。
菖蒲?这对于我这个北方人,觉得很陌生。苏轼喜竹喜菖蒲,“不可居无竹”,室内不可不养菖蒲。菖蒲,在宋代是文人雅士皆崇尚的植物,读书人几乎都在案头置一盆菖蒲。再读《苏东坡传》,我理解了这种情趣。植养菖蒲,得收伏、修饰、养护之趣,可濡养一个人的心性。苏轼从不玩所谓高雅的姚黄魏紫,独爱菖蒲,在宋代,这应该是一种“前卫艺术”吧。当然,苏子对花草石头的悟性,是深透着他的为政之道,“拣尽寒枝不肯栖”,(《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况纹石菖蒲可为景。
苏轼要养一盆“石上菖蒲”,纹石和菖蒲“连络”相结,他的诗趣道出了一种时尚。苏轼创造了很多审美格局,我想,现在流行的“抱石”盆景,其源头是否也从苏子而来?
应该是。苏州园林有“抱石莲”,画家有傅抱石,尤其是他创造了中国画的“抱石皴”笔法,自然取势,纵意潇洒。可能我对盆景的购买欲来自苏子吧,总喜欢流连花市,去欣赏“澳洲抱石松”,我喜欢这种“抱石”而玩的情态,一个“抱”字,道出了情趣,也给我温暖的启迪。与摊主“抱怨”,是不是因苏翁发现菖蒲抱纹石这个渊源,价格不菲。摊主听了,大方地省下30块钱,因为我给他又一个买盆景的理由。
如此说来,苏子又是一个通俗文化的使者,他对中国文化的启蒙和贡献,不可忽视。
经营珠宝的人有个说法叫“久视成珠”,即使那些再普通,再廉价的东西,相随很久,也如珍宝一般珍贵。我是这样理解苏轼《文石》诗的最后两句的。“倘有蟠桃生,旦暮犹可待”。菖蒲生蟠桃,世所未闻,但苏子眼中,可生这样的奇迹异光。蟠桃是一种纹色类似于纹石的神奇植物之果,古诗说蟠桃“一子千年见”,得之不易。世上有爱石成痴的人,更有“抱石而眠”的典故,而爱石如宝第一人,当属苏子。有了这种情怀,一定可以化腐朽为神奇。苏轼一生,辗转官场,失意多于腾达,备受挫折,按照一般封建官吏的人生趋向看,大部分就灰心丧气,辞官退休,归隐山林,况且还有这般诗才,吟哦幽谷,放歌篁中,做一个彻底的佛系人物,一点不成问题。也不会如郑板桥那般落魄到退居扬州靠卖画维生,落落寡欢。如果这样,那就不是苏轼了,一粒纹石看成蟠桃的人,他心中蕴藏着一股力量,追寻的是美好,“一蓑烟雨”,就像舞台上的流光溢彩,怎么可以止步避于檐下呢!
说苏轼“爱石成痴”也不过。苏轼特别喜欢“石玩”,这在满朝贪嗜珠宝的北宋,苏轼所爱,不能少了深意。
四
奔赴惠州被贬之地,舟行至江西湖口,倾囊购得“蓄石九峰”一坨,视为幸得。“九华今在一壶中”,(《壶中九华诗》)与其说九华装在一壶中,不如说九华入怀。这句诗和“袖中有东海”是同样的阔驰四野雄视八极的襟怀,胸藏九华,就不会视尘埃如耸山峨峰了。一枚纹石可以拦住苏子前路,赏石逗留,但雄山峻岭却不会让苏子止步。这就是苏子的迷人性格。他性格里的如孩童乐观如行者无惧的双重状态,令人惊叹。
有趣的是,苏轼以石总结他的为官人生,卸下扬州知州时写下《双石》诗,“一点空明是何处,老人真欲住仇池”,到底是官场也让苏子生出归隐之意,不过,他又是借此以遣怀,依然还在上任的路上。
一个人,可以成为千年的风景,可能唯苏轼。
沿那香海纹石滩濯足戏浪,时而弯腰捡石,遇一环卫保洁大爷,很喜欢说话,凑过来说,等苏轼捡石的雕塑站在这片滩上的时候,捡石的人就多了。什么意思?他要我多捡起几枚,不要挑剔?苏轼的故事,和他的影子,在这位大爷的世界里,应该是相伴,他的表达是委婉的。
踱入那香海风情小区,走进一家纹石店,店里悬一幅水墨画,是苏轼弯腰捡石的图,店主见我看画不看他的纹石说,这个人不简单,做官几天,被人赶走了,还有心情捡这些石头玩……
他在告诉我,为什么要爱这些石头。这幅画,是我所见最有内涵的广告画。
于是,我想起《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也曾专程莅临那香海,追寻苏轼的捡石诗意,有人说,那香海给了曹雪芹创作的灵感。没有史料可以作证,我不能这样看,他应该是想在红尘滚滚的大观园里,放进一块有价值的石头,贾宝玉不是,他是顽石,曹雪芹不能不寻找,他希望这块纹石可以在他笔下的情色世界里,真正发光。
因爱石而在那香海购房的北京人老程说,他就是想把余生放在那香海和苏轼相处。哪一天我会去找他,想和他谈那香海岸的苏轼。
五
苏轼的人格魅力,一直随着他的足迹而遍布大地,他是妇孺渔樵皆知的人物,因他而生的文化,俯拾皆是。
为官杭州,一道千年美食“东坡肉”,响彻世界。“日啖荔枝三百颗”,成为多少人定居惠州的理由。做定州知州,那首“定州秧歌”至今还在田野里响起……
最初理解苏轼,我觉得他善于“借物移情”,但再想想,心中块垒,他的最多,块垒如骨,在喉可梗,在腹而不化,移情,也只能是一个暂缓的办法,他骨子里到底有什么?他有自愈伤疤的能力和素养。谁的身上没有几处伤疤,甚至是血淋淋的伤口,在党争血刃的官场里,苏轼一直带着伤口伤疤在微笑,有人用大数据对苏轼的诗歌做了“笑”的统计,有“笑”的句子,360多处,他的笑,一点也不俗,直言表达,也不媚世,哪怕是心上已经千疮百孔了,他都不愿示人,不呻吟,也不婉转地表达,但读者会为他的人生垂泪叹息,我想,他是怕这些负面的情绪耗尽了读者的运气和涵养吧,否则,他完全可以写出一个系列——官场险恶篇。
如此看来,朝廷给苏轼的旅行机会真的是值得我们羡慕和歌颂了,不必给苏轼另一个良相好吏的名声,只给后人留下一个励志的人物,怎样评价他呢,每站在那香海的滩涂上,我便觉得被浪花推上岸的纹石,就是苏轼的化身,精美晶莹,以独有的石质,打磨出纹络,自成五彩。
不能不添缀一个关于石头的例子。我并非是模仿苏子爱石之趣,去往科尔沁草原,在代钦塔拉这个地方停车,遇到一块黑石,我在文章《墨石记》里称为“墨石”,喜欢它棱角分明,黑脆而不杂,信手入囊,置于书案上,每日视之,远方的风景便像搬到了眼前,也获得了苏子所谓“袖中有东海”的格局和美感,我说,我的案上有草原的风骨。
苏子诗情,是人生诗味,并非蝶意莺情,而是从苦旅中,离析出来的金玉情怀。
每一次站在那香海纹石滩,我必须目送苏子负箧担书离开,但总要在心底呼出一句,请把你的诗情留下来。
那香海,因为你的诗而深得濡养,水蓝蓝,天蓝蓝,纹石遍滩,彩石盈光。苏子,还在站在海与滩相接处,吟着《文石》——“俯仰了大块,……”
东海,苏子没有“袖”去,还在澎湃激荡,入诗,入怀。
2024年3月2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