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见闻】他从山里来(散文)
那天,晚霞映照着含笑的梅花,玉兰随风摇曳,大半个天空变成了暗红色。在渐渐暗淡的天光里,有位老人拉着板车匆匆向郊外走去,板车里是他没有卖完的大葱。斜阳拉长了他的身影,趁着天还没有黑下来,他要赶往自己的临时住处。
这人就是老杨,一身褪了色的衣装,他从北山里来。沿着大沂河、西泇河或是小汶河的河岸一路向北,行程不用一百里,便到了沂蒙山区。为了叫起来顺口,我们这里更喜欢称沂蒙山区是北山里。喝着北山里流来的水,吃着沂河鱼,住在北山南的大平原上,相近的习俗与语音,虽属两省,我们也觉得与沂蒙山很亲近。
过去,每到春秋这两个时节,山里人便带着山货赶来了。他们常拉着板车,一辆接着一辆的板车排成了长长的队伍,像南迁的大雁那样。走了很远的路,这些人的脸上已带着倦意,但更多的是那种初到异地的好奇与欣喜。他们带来的大葱又粗又长,让人想到煎饼卷上大葱蘸酱的馋人;宽厚的生姜,上面的姜头比拇指还要粗,透出朴实厚道的气息;又脆又甜的青萝卜,能甜到人的心窝里;蘑菇木耳干得一捏就碎,碰在一起哗哗地响,里面不掺一滴水;山里的瓷器上没有如诗的图画,也没有玉质的温润与通透,但它泼实抗摔打,犹如常在泥土里摸爬滚打的农家孩子。每当看到那长长的车队,我常会想到北山里是什么样子,那里很富吗。
为了弄清心里的疑问我常向北方眺望着,但远方总是朦朦胧胧的,眼里根本没有山,只看到几里外的村庄笼罩在雾色里,如披着一层深蓝色的纱。曾经有很多年,我对北山的印象仅停留在从大人口中听来的点滴,或是在电影里看到的片断。但听来的或电影里碎片化的东西总不确切,山里有没有树,山上有没有草,那些山寨还在吗。北山在我的心里一直是神秘的,朦胧的,那种感觉如神话故事里飘浮在半空中的楼阁不时地闪现在心头。
认识了老杨后,我才渐渐知道山里生活的细节。他们那里的山一个连着一个,山多但陡峭的并不多,山头与山头间常是绵延几里的缓坡,山泉汇入围在几座山中间的凹地便成了池塘,成了细长的河流。塘里有长年不干的水,有的山塘还被改成了水库。老杨说他们就在那些缓坡上安家,在缓坡上种地,房子和院墙都是石头垒成的,与山一样的青灰色。
由于山路险阻,又是绕来绕去的坡路,看着近在眼前的山头真想走近那里还要搭上半天的功夫。在他爷爷之前,杨家的先祖就已意识到大山带来的不便。首先是山外发生的事传到山里来很迟,到了民国后,他们还以为是大清宣统帝继续掌管着天下。山里住的人又少,大家见了面也没有多少新鲜话题。天天看着一个个见惯了的山头,一片水塘,塘边的弯树,不变的景色让人已毫无新鲜的感觉,有的只是无尽的孤寂与麻木。
既使在这交通不便的山里,也并不是避世的桃源,时有土匪与官兵来骚扰这里。土匪们进村时,见到好吃的就拿,见到猪羊牛马就抓,连家里的鸡鸭也不会放过。只拿东西不抓人这是土匪好于官兵的地方,在张宗昌当省主席时,上面发的军饷被这位张主席贪占,他的几万人马还要吃要喝,钱从哪里来?最后这些钱还是要从老百姓的身上出。张宗昌手下的人马进村后,先查清每家每户有几间房,种了多少地,喂了多少猪羊鸡鸭,把这些加在一块折算成让他们要交的税钱,然后限期上交。村里已被土匪骚扰过多遍,大伙连吃都吃不饱,谁还有余钱去交税。不给钱官兵们翻脸就抓人,他们把家主抓到监牢后让家里交钱来赎,交不清钱就永远关在大牢里。有人逼急了和官兵拼命,打死了官兵,结果不但这人要偿命,还牵连着全家被关进监狱,这个家从此就败落了。土匪人少时,村人齐心打死他们也没有事,但惹恼了官兵却不行,官兵报复起来后,杀人就跟碾死个蚂蚁那样毫不会怜惜,因此山里人觉得官兵比土匪还要很。后来八路军又住到了山里,八路从不抢东西,相反还帮着人们干活,从八路身上他们看到了改变命运的希望,便不遗余力地去支持八路。后来这里便出了沂蒙红嫂,出了寒水中的人桥,出了支前的小车队。
山货想运出去很难,同样外面的东西想进山也不易,别的不说,家里的吃盐使火就是一件大事。老杨的爷爷也想过搬到山外去住,但他们在山外一没土地,二没有养家糊口的手艺,全家搬到山外也难立足。想想祖辈都能熬下来,最终他们还是像先人那样守在了山里。
爷爷那代人运东西是用原始的肩挑,有钱人家也会打造独轮车,木头做成的轮子,行走时发出吱呀呀的响声,推起来很费力。下坡时车子会越来越快,木轮受不了巨大的冲力,往往正跑着轮子就坏掉了,失去平衡车子连同货物接着就会翻进山沟里。到了老杨的父亲时,运货虽然仍是独轮车,但已换上了更轻便的铁轴胶皮轱辘,牢固得已能让人放心地推着跑起来。后来山上开始修建水库,人们把围在几个山头中间的凹地建成水库,存水来保证山里能旱涝保收,对山民来说这是亘古未有的好事。因此修水库时,大家都拼了命地去干。老杨的父亲那时用独轮车去运土,从坡底把土运到坝顶,车上的两个长筐装满土还不够,他还要在上面加上三个篓子。加在一起有一千二百多斤的车子,他埋下头一气能推到坡顶。因为有力气能干,父亲被选进了猛虎突击队,这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那时工地上吃的也很紧张,但进了突击队可以紧饱吃,不像其它人那样只能吃个半饱。水库修好后,后来又变成了旅游景点,但他父亲还没等到再回去看一眼那个水库,人就病世了。
到了老杨这一代,山路逐渐变好,山里也用上了两个轮子的板车,出山进山更加方便。但人们却不愿住在山里了,有的搬到山下的镇子里,有的干脆住进了县城,老杨儿子也是这样。老杨记得儿子到县城上高中时,那时候他们家还买不起自行车,每逢周未儿子都是跑着回家。自幼生活在山里,几十里山路根本难不住他们。老师知道了这事后很是惊讶,他怕伤到孩子的自尊,没敢把这事在班会上声张,便悄悄地将自己的一辆旧自行车送给了儿子。因为老师的关爱,那小子从此学习的劲头更足了,考上大学后就留在了城里。
现在,连通着北山里的公路上,能拉几十吨的大货车更多了,一天到晚不倦地跑着。路修了又修,或宽或窄的新路又增添了许多条,但每条路上仍显得拥挤。每当路口是红灯时,一辆接着一辆褐黄色的大货车能排到几百米之外。这些往来的货车无疑也拉近了山里与外界的距离。
像老杨这样坚持用板车拉山货来卖的人已极少了,少的成了稀有的另类。山外早已淘汰了板车,现在那些卖菜的,哪个不是骑着电三轮,装货多速度快还省力。他们在车厢里摞满了各种疏菜还不行,车厢外挂着装满菜的塑料包,车子行动时那些鼓囊囊的大包就一晃一晃地荡着。有人嫌三轮车小,又换成了四个轮子的小货车,把货车在路边一停,打开车厢后,满满的一车货不用吆喝就引来了人,东西越多招来的人越多。老杨混杂在这些菜车中间的板车就显得有些寒酸,到他摊位前问价的人也不多,大多数时间他只能看着别人卖。让人不由得替他担心。
如果你稍加留意,每天下班后,那些卖菜的,烤串的,卖熟食的,烤辣条的,还有炸臭豆腐的便从路边冒了出来,青烟混杂着食物的香气从一个个摊位蒸腾着冲向上空。这段时间里行人熙熙攘攘,也是这些小吃摊挣钱的黄金时间。只要做出的东西不是太难吃,摊位前便挤满了人,人多时还能堵掉大半个马路,害得行人只好绕着走。生活变得富足后,许多人已懒得去做饭,各种速成食品代替了自做的饮食,同样也捧红了这路边的各种小吃。人们不愿再亲手去做饭,老杨这样的疏菜生意就越发冷清了。
每天静静地看着一旁的人讨价还价,收钱数钱。老杨的心里却一点也不急,他好像对自己的生意并不在意。从那么远的山里跑过来,难道他就是为了看别人数钱。对于这样的疑问,老杨常笑着回道,我这车葱全卖了又能卖多少钱,能卖点钱够我在外面的吃住就行了。我在山里呆够了,就想到山外来自由地走一走,这一路上不但有我熟悉的风景,也有好多帮过我的人,我还想再看看那些老朋友。
山里的人想出来,山外的人羡慕山里,在来往穿梭的过程中,一些人一些事就留在了心底,并成为他们人生中难以忘掉的美好回忆。旧地重游,是对感情的重温,也是对旧情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