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流年】老陈家豆腐脑(散文)
“甭管咋着,陈家豆腐脑算是传承下来了。”我一边喝着润滑软香的豆腐脑,一边对夫人感慨。
我俩是坐在陈家豆腐脑店里喝豆腐脑的。现如今的陈家豆腐脑店,开在县城东北角,我家在县城西南角。从我家到陈家豆腐脑店,得有七八里路,大早晨,驱车七八里,就是为了喝一碗陈家豆腐脑。
没办法,小时候的老滋味,深深镌刻在舌尖记忆里。老滋味,穿越七十年时光,依然充满诱惑力。
现如今的陈家豆腐脑店,两间门面,上下两层。门面上的招牌,印着一溜大字:“东关老陈家豆腐脑百年老店”。百年之说,绝非诳语。百年老店,却有夸张之嫌。
我和夫人小时候,老陈家豆腐脑就在小县城的十字街头缕缕飘香。不过,那时候,不是店铺,是地摊儿。
大清早,太阳还没露脸,“豆腐脑!热咧豆腐脑!”一声声吆喝,就在大隅首(也就是一般而言的十字街头)东边响起。声声吆喝,沙哑,却浑厚,具有很强的穿透力。
有些人,禁不住一声声吆喝,走出家门,着了魔一样,循着声音的召唤,直奔陈家豆腐脑摊位。
大声吆喝的人,叫陈中元。
陈中元这人,形貌丑陋,有点像电影《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钟人卡西莫多。眼睛暴凸,嘴歪眼斜,面有疤痕。而且,他还经常做一个不雅的动作——用一只手托住裆部。手托裆部,是因为得了腹壁疝,用手托住,是为了减轻腹中肠管等物脱落的疼痛。所以,有人背后称他“托塔天王”。
他本来长得并不丑。20世纪60年代,生产队里盖头牯屋(方言,饲养牛马牲口的房屋),上檩条的时候,他站在山墙上,抱着一根檩条,往屋梁上放,一不小心,放空了,他抱着檩条,一起从高空跌落下去。这一跌落,就把他从一个还算相貌周正的人,跌成了卡西莫多,且落下腹壁疝的毛病。
落下病根,却没钱治病。没钱治病,还得想办法养活一家人。
他和老婆刘二雨俩人,日子过得紧巴巴,孩子却没少生,两个儿子仨闺女,七张嘴,光靠在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得饿掉大牙。所以,只要市场管理政策稍微一放松,他就拾起老手艺,做豆腐脑。
听我爹讲,陈中元的豆腐脑手艺,是从他爹那里继承的。他爹又是从谁手里继承的,我爹没告诉我。不过,陈中元比我爹还大,我爹是一九二九年生人,陈中元要是活到现在,离一百岁应该不远,再加上他爹做豆腐脑的时间,说是百年,确实靠谱。
不过,不但陈中元卖豆腐脑是在街头摆摊。即使他的二儿媳妇继承了豆腐脑手艺,成了“豆腐脑西施”,也依然很长时间都是在街头摆摊。
20世纪80年代初,在豆腐脑摊位上忙活的,不是陈中元,而是他的老婆刘二雨。
大概陈中元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站在摊位前忙活,有碍大众观瞻。所以,抛头露面,给食客盛豆腐脑的前台活儿,让给了刘二雨。
刘二雨,身材比陈中元还高,银盆大脸,面庞白净,眉清目秀,她的五个孩子,几乎都继承了她的相貌基因,个个长得白净秀气。刘二雨又性格爽朗,说话随和,待人接物,十分大方。站在豆腐脑摊位后面,就成了“豆腐脑西施”。
其实,陈中元也不仅仅是吆喝,制作豆腐脑的主要过程和技术,还是由他操作和把关。
别看他相貌丑陋,豆腐脑却做得细致地道。他做的豆腐脑,看上去,纯白,如玉;晶莹细腻,如凝脂。吃到口里,细嫩软滑,入口即化。
听人说,他制作豆腐脑,不用井水,而是河水。因为井水是硬水,河水是软水。河水制作出来的豆腐脑,才晶莹软滑。他在环城河边挖一个深坑,让河水通过河沙慢慢渗进来,这就等于过滤了一遍。对我来说,这只是个传说,并没有亲眼见过,是否属实,至今仍然存疑。不过,在黄河边生活的人都知道,如果在黄河岸边,直接喝浑浊的黄河水,肯定不行。要是在河边挖个坑,让河水通过沙土慢慢过滤进来,肯定能喝。这样想来,那时候,环城河水还没有被污染,他取过滤以后的环城河水制作豆腐脑,也应该比较合情合理。
陈家豆腐脑的汤是鸡汤,卤是鸡肉,还有淀粉和面粉搅拌以后,经油炸,切成薄片的假“酥肉”。鸡肉酥烂,酥肉却筋道,有嚼劲。
来了客人,刘二雨笑脸相迎,拿一扁圆的薄铁勺子,从豆腐脑缸里挖上一勺豆腐脑,轻轻放进碗里,再从一旁的鸡汤锅里,舀鸡汤,捞些鸡肉和酥肉片。最后,撒上香菜和葱花,淋上香油。一碗香气浓郁的豆腐脑,便递到客人手里。
其实,主随客便,想多要豆腐脑;或者,想多要卤;甚至,只要纯豆腐脑,都可以,只要客人提出来,刘二雨一定会让客人满意。
我爹口叼,就喜欢喝陈家豆腐脑,只要陈家豆腐脑经营着,他不喝第二家。20世纪80年代,早晨起来,他经常骑着一辆自行车,带着四个孙男孙女,去喝陈家豆腐脑。陈中元和刘二雨,只要看见我爹带着四个孩子来了,必定笑脸相迎,热情招待。时间长了,陈家豆腐脑的老滋味,也深深镌刻在他们兄妹四人的舌尖记忆里,以至于到现在,他们也四十多岁了,还时不时地要喝一碗豆腐脑。
可惜,20世纪80年代,大概六十岁,陈中元就离世了。陈中元离世以后,刘二雨继续经营陈家豆腐脑。干了几年,年纪大了,歇手停业,不干了。可是,隔了三四年,又操持起旧业。
刘二雨的大儿子和我年龄相仿,也不知为何,豆腐脑这事儿,他从来不沾手,他的爱人和他的孩子也不沾手。
刘二雨的二儿子,人长得高大白净帅气,按如今的说法,是个“酷男”,娶了个爱人,也长得浓眉大眼双眼皮,很俊俏。俩人结婚以后,有了两个儿子,看起来,很是幸福美满。可惜,他不学好,是个街头二混子,经常打架斗殴,到最后,犯了人命案,在外潜逃许多年,还是被抓捕归案,判了死刑。
刘二雨的二儿子这么一闹腾,他的爱人和两个儿子的生活成了问题。刘二雨为了二儿媳妇和两个孙子的生计,毅然决然,领着二儿媳妇,重新经营陈家豆腐脑。她把陈家豆腐脑的制作工艺,毫不保留,一股脑都传给了二儿媳妇。等到二儿媳妇全部掌握了制作工艺和流程,她才彻底退下来。
十年前,我家里办丧事,料理事务的人,将家人和帮忙的邻居吃早餐的事儿,交给了陈家豆腐脑。那天早晨,我和夫人一起,去吃陈家豆腐脑。当时的店铺在南顺城街和民主街的交叉路口,铺面不大,却干净。那时候,我才知道,陈家豆腐脑,有了自家店铺。
给客人盛豆腐脑的人,正是刘二雨的二儿媳妇。当时,她已经是中年妇女,素颜面世,穿着朴素,一直低着头忙活。依稀还能看出,她当年的俊俏模样的影子。
我是间隔了好些年,才重新品尝到陈家豆腐脑。豆腐脑,鲜嫩软滑;老鸡汤,香气扑鼻;鸡肉,依然酥烂;酥肉,依然筋道。俨然当年老滋味。
我二叔,已经八十多岁,远在他乡,多少年没有回过家乡,去年国庆节期间,来家乡探亲。一天晚上,我问他,“明天早晨,想吃啥?”他毫不犹豫地说,“想喝老陈家豆腐脑。”
他小时候,也经常喝陈家豆腐脑。多年远在异乡的他,脑子里,依然记着陈家豆腐脑的老滋味。他认定,老陈家的老鸡汤豆腐脑,才是最具家乡特色的豆腐脑。
第二天早晨,我和二叔一家人,还有家族里的几位亲人,一起去喝陈家豆腐脑。老街拆迁,陈家豆腐脑店,已经搬到了县城北郊某小区临街的门面房里。忙着卖豆腐脑的,换成了两个年轻小伙子。我的一个堂弟告诉我,他们是刘二雨二儿媳妇的两个儿子。
两个小伙子,大概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都是高个子,一个,虎背熊腰;一个,精干标致。虽然都戴着口罩,却依然能看出浓眉大眼国字脸。又是两个帅小伙。
刘二雨活到了九十多岁,才寿终正寝。她和陈中元夫妻二人,倘若在天有灵,看到陈家豆腐脑,已经妥妥地传承给了他们的第三代,大概一定会欣然微笑吧?
堂弟又告诉我,这上下各两间的门面,是他们兄弟俩买下的。兄弟俩,都娶了媳妇,有了孩子,住进了新楼房。小日子,过得很滋润。
这一次,我和夫人,一边喝着豆腐脑,一边看着陈家第三代的两个小伙子在忙活。我夫人悄声对我说,“这俩小伙儿,帅气着呢!”
夫人评论两个小伙儿的相貌,我却想到的是传统小吃的坎坷传承,感慨道,“甭管咋着,陈家豆腐脑算是传承下来了。”心里还想,多亏了这豆腐脑手艺,让老陈家第三代,累并富足着,快乐着。
店铺里,买豆腐脑的客人,排着长队。餐桌上,趴满了喝豆腐脑的人。喝过的人,刚离开;新来的人,立即占住了座位。流水席,人来人往如流水。人来人往,都是奔着陈家豆腐脑的老滋味而来的。人来人往,让老陈家豆腐脑,一天比一天兴旺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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