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恒】凤凰山下的枪声(小说)
一
“站住!口令?”
刚接岗不久的何满仓,从岗亭的瞭望窗里,发现月光下有一个黑影在向库区的警戒线逼近,倏地一个箭步蹿出岗亭,发出指令的同时,拉响了枪栓,子弹上堂。
“昆仑!回令?”
“雪山!”
那个月光下的黑影回答了他的口令,并反问了他回令。他知道这是团首长来库区突击查岗来了,便忙跑几步到达警戒线跟前,拉起了警戒横杆,放进首长。
时节已是小雪,不久前受西伯利亚寒流的影响,下了一场多年来少有的暴风雪。虽然后来气温得到了回升,地上的积雪也几乎融化殆尽,但山脚下的背阴处仍有片片残雪在那里坚守着,在朦胧的月光下泛着晶莹的光,像一幅幅梦幻的画。
受到团首长查岗的惊激,满仓已无睡意,就着朦胧的月光,在一幅幅梦幻的画里警惕地踱步。
他本来是晚六点至八点的那班岗,因下铺一个江苏籍战友患了感冒,他想让战友充分休息一下就主动和他调换了时间。凌晨两点至四点这班岗是所有哨兵最忌讳发怵的时间,尤其是在冬天,睡眠刚进入浓香期,就得爬起在寒风中警戒,没有当过兵的或没站过这班岗的是体会不出那种滋味的。
近段时间,他总是忧心忡忡,再有一个来月就进入一年一度难舍难分的老兵退伍季了。这个季节通常是老兵们最揪心、纠结的时刻。按照兵役法他即将圆满完成三年的服役期,不出什么意外就得脱下军装、告别军营、返回原籍。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在入伍时对表舅的承诺——在服役期内加入光荣的“中国共产党”的诺言将无法兑现。
按照他的工作表现和军事素质考核,他去年上半年就应该面向党旗宣誓了,他的一个同时入伍的老乡连累了他,拖了他的后腿。
那名老乡因不满他们班长安排他去喂猪,心怀不满,盗窃了班长的提包,被军事法庭判劳动教养一年。
那个班长是个当了十几年的老志愿兵,包内有三套舍不得上身的新军装和一千多元钱。一千多元钱搁现在不算什么,可在哪个战士津贴每月只有十元的年代里,一千多元钱也属于天文数字了。
他们那个老乡在刚入伍时搞了个对象,不知何因女方提出与他分手,他一时想不通,在工作上闹起了情绪:早晨无故不起床,工作上散漫,把一锅馒头烧干了水,连笼屉都着了火,致使全连的干部战士早饭都没吃上。
为此,老班长得了个记过处分,那个老乡被老班长调离炊事班到养猪场喂猪去了。
老乡想不通,发誓一定要报复班长,这就有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潜入班长宿舍盗窃提包的事。
在那个年代,尤其是在军营,盗窃是极其严重的行为。它不但是违犯法律,主要是破坏了战友间的信任。平时战友们无论有什么贵重的东西都是在那里明放着,从不藏着掖着。所以,团保卫科得到报案后迅速开展了严查,结果折腾了好几天,也没有弄出个结果。
后来那个老乡告诉何满仓,提包是他偷的,满仓问他提包在什么地方,应该主动交出来。老乡不听他的,不让他管,并再三告诫满仓不准向外说出此事。
两个月后,那个丢了提包的老班长做了个梦,梦见提包藏在本连猪圈里一个什么地方,于是他就带领炊事班在猪圈里进行拉网式的翻找,最后,真的在一个放饲料小屋的地板下面找到了提包。
在对老乡的审讯时,老乡说出了他曾告诉过何满仓偷提包事,满仓在保卫科排查时没有把这个重要线索说出来,属于知情不报,包庇罪犯,给了个记大过处分。
这个处分像块大石头一样压在满仓的心上,直到去年上半年在全团无线兵军事科目大比武中勇夺第一名,才得以从档案中抽出。为此,满仓悄悄哭了半夜。
听到动静的排长早已披衣起床,从宿舍跑向首长并陪同首长进入库区巡查一遍,二十分钟后首长才满意地离开库区,向远处的吉普车走去。
何满仓本来想在团首长走后的间隙,趁着夜深人静向排长打听一下入党的事,他知道前一天排长到营里开会就是研究在老兵退伍前,解决一批思想坚定、军事素质过硬而又不得不离开军营的老兵入党难的问题,哪知排长和首长道别后,拔腿就溜进了宿舍,没有给满仓张嘴的机会。
二
满仓他们排是年初从兄弟营手中接过团弹药库的护库任务的。库区位于太岳山脉的凤凰山脚下,依山而建,东西走向,北边是高大的夯土围墙,南北依山处是密集的铁丝网,四周栽种着茂密的苍松翠柏,使整个库区显得神秘而幽静。
此刻的满仓又把思绪拉回到了5个月前。
那天他收到父亲的一封来信,信中告诉他给他提了一门亲事,让他有时间回家和女方见上一面,把亲事确定下来。战友们都替他高兴,排长特准他十天探亲假。
他籍贯在河北L县一个小山村,家中九口人,除去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外加四个仍在打光棍的哥哥。他是全家的老疙瘩,小名老五。
他们那里多为高山丘陵,一年四季靠天吃饭,虽然已经进入改革开放的时代,但人们的思想仍仍然保守守旧。
他初中毕业那年,他的一个远房亲戚、时任村支部书记的表舅给他争取了一个入伍的名额,他才得以走出大山,到如今的一个野战军某炮兵团,当了一名炮兵。
从部队回家第二天的一大早,他和父亲一起牵着一头灰色小毛驴,驴背上驼着一麻袋小麦,外加几块干粮就上路了。
这一麻袋小麦是全家一年唯一留存的一点细粮,他的父亲从瓦瓮里一瓢一瓢向外挖麦时,动作是沉重的,他的四个哥哥围在瓦瓮旁不舍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老五蹲在院子里不敢看,他觉得对不起全家,他把全家过年过节仅有那点牙祭给剥削了。但他无法左右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要为何家传宗接代急、难、愁、盼的良苦用心。
他和父亲赶着毛驴,顺着羊肠小道翻过四五个山头,在夕阳西下时才到达女方家中。
他那天显得格外精神,一身威武的85式绿军装,脚蹬三接头黑皮鞋,使那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脸愈发显出了威武。
女方家中早就挤满了人,都在等待着新女婿的到来。她们这个村因山高路远大多数人们一辈子都没出过山门,世代过着近乎于与世隔绝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新女婿的到来,还是给这个纯朴的小山村掀起了波澜,不到二百人的小山村把个农家小院围得水泄不通。人们欢呼雀跃,像欢迎贵宾一样把他们父子拥进了女方家。
当他和女方的哥哥把那袋小麦从毛驴背上卸下时,这门亲事已经确定下来了。
女方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她和哥嫂一起生活。女方名叫秋莲,年龄21岁,与满仓同岁,只是看着身单力薄,像个没发育成熟的中学生。
满仓和秋莲哥说明了十天假期的事,秋莲哥让他放心,三天后一定把妹妹送到何府上,让他准备接亲就是。
迎亲那天,全家人都兴高采烈,尤其是四个哥哥,跑前跑后为满仓的幸福跳跃着,好像娶媳妇不是满仓而是他们中任何一个似的。
满仓要返回军营那天,秋莲与他恋恋不舍,家人一直动员满仓让秋莲跟随他到军营开开眼界,可满仓因任务在身,又加哨所没有居住条件,不得不忍痛割爱。回到军营后,满仓与秋莲不断鸿雁传书,互诉衷肠。
满仓他们排虽然远离大本营到达凤凰山脚下执行护库任务,但军事素质过硬的排长从没忘记指挥排的专业技术训练。每日除去在岗执勤哨兵外,都要进行各自的专业技术整训。满仓是有线兵,主要是负责炮阵地到指挥所的有线通话任务。架杆、爬杆,收线、放线、接线是无线兵的基本功。几十斤重的线拐子,或背在肩上,或挎在臂上,每次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往返奔跑近千米。七八米高的线杆,也必须在规定的秒数内盘腿坐在杆顶,完成一个接线作业。
起初,满仓总是不得要领,不是超时就是接线技术不达标。为了尽快掌握训练大纲要求,满仓吃了不少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苦练加巧练,终于达到了训练要求,并在此基础上精益求精,实现了超越大纲三分之一的用时和精度,成为全团无线兵的标杆。
三
“谁?口令!出来!”
正手握钢枪为入党犯愁的满仓,忽然感到岗亭的后小窗似有一个黑影一闪而过,他条件反射地发出了指令的同时,又把一个小时前团首长离开库区后、退出枪膛的子弹推上膛。
他清楚,能在岗亭后小窗出现的黑影绝非是一般的黑影,因为岗亭后不到一米远就是密集的铁丝网,一般人不破坏铁丝网是无法进入的。此刻他无暇多想,哨兵的本能驱使他必须迅速进行确认并处置,然而就在他跨出岗亭的一刹那,那个黑影从岗亭的后右侧瞬间蹿出,一下子从后面用小臂卡住了他的脖子,与此同时,另一个黑影从岗亭的后左侧蹿出伸手抢夺他脖子上挂着的钢枪。
满仓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惊悚,稍顷,便明白了歹徒的用意。他想呼救求援,可却发不出声,那个用小臂卡着他脖子的歹徒似乎比他高大力壮,他拼命下压自己的脖子,用下巴抵住歹徒的小臂,不让小臂完全吃进自己的脖子里,歹徒用的这招像是MMA(综合格斗)里的断头台技术。他清楚,一但歹徒的断头台成功,他会在几秒中之内失去知觉,甚至生命。那样钢枪就会被歹徒抢走,一个哨兵的尊严将被亵渎,一个军人的形象将威风扫地,而且枪支一但流向社会,给社会带来的危害将不堪设想。
在他拼命搏斗的同时,那个抢夺他手中钢枪的歹徒对他握着钢枪的双手又撕又咬,鲜血已经染红歹徒的牙齿,但对他那双紧握钢枪的手,仍不能有丝毫撼动。
在搏斗中,满仓看准机会,一个飞踢,正中面前抢夺他钢枪歹徒的小腹,歹徒踉跄两步,应声倒地。满仓趁此间隙,想到鸣枪示警,向库内的哨兵和百米外宿舍的战友求援,然而却怎么也扣不动扳机。原来在情急之下他虽然上膛了子弹,却没打开枪的击发保险。
“刀……用刀!”身后卡着满仓脖子的歹徒,见满仓在搏斗中踢到了他的同伙,知道满仓决非等闲之辈,忙压低声音提醒正从地上爬起的歹徒用刀解决问题,这或许是他们抢劫前制定的袭击计划吧。
歹徒也不知扎了多少刀,满仓的小腹、裆部、大腿、手臂都被鲜血染红,连脚下的土地也渐成一片殷红色。然而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满仓仍没有丝毫畏惧,他此刻只有一个心愿,必须确保手中的钢枪不被歹徒抢走。
时间仿佛停滞了,三个人就这样足足搏斗了几分钟,歹徒仍不能夺下满仓手中的枪。拿着匕首的歹徒见不能刺伤满仓的要害(满仓的胸部有厚厚的子弹袋保护着,匕首扎不进去),忙丢下匕首,去抱满仓的双腿,他可能是想把满仓撂倒后,从身后袭击他,以避开正面子弹袋的保护。就在他丢下匕首去抱满仓双腿的一刹那,满仓顺势打开了击发保险,扣响了枪机。
深夜寅时是万籁俱寂的,满仓扣动枪机的瞬间,81式折叠自动步枪一个点射就“哒哒哒”,飞出三发子弹。子弹顺着身后卡满仓脖子歹徒的脸颊,穿透半个耳朵,击打在凤凰山半山腰的岩石上,顿时火花四溅。
这突如起来的点射,把两个正压在满仓身上准备往死袭击满仓的歹徒,吓得硬是愣在了原地。稍时,便丢下紧抱着钢枪的满仓,从岗亭后仓惶逃跑。
闻枪声赶来的库区流动哨和百米开外从宿舍里冲过来的战友,把满仓团团围住。
“快……不要管我,两个歹徒……从岗亭后跑了,他们要抢枪……快追……”满仓边说边从地上爬起向前追去,却一头栽到在岗亭旁。
排长抱起满仓,满仓的绿军装已被鲜血染红,当卫生员脱去满仓军衣给他验伤包扎时,还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满仓的下腹、裆部、大腿,手臂有十几处长短、深潜不一的刀伤,尤其是小腹那四刀,有一刀因过深至使皮肉开裂,半截肠子从刀口流出,血仍顺着肠子汩汩向外冒。满仓脸色煞白,呼吸微弱,但仍断断续续喊叫着“快……抓歹徒……抓歹徒……”
排长深知满仓伤情的严重性,为了尽快抢救满仓抓住歹徒,他迅速作了战斗部署,除用专线电话向团司令部通报和团卫生队要车救援外,还迅速加强了门岗和库区的岗哨,余下的战士兵分两路,由侦查班长和无线班长各带领一队,每队携一杆枪支,其余就地取材或铁锹或棍棒,顺着凤凰山脚下向东西两侧搜寻歹徒,决不能让歹徒跑掉再去制造不安定因素,祸害社会。
枪声划过后的凤凰山似乎比以往更加寂静了。战士们因枪声的召唤,大多都没穿戴整齐,有的只穿条秋裤,外罩大衣就赶来了。
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寒风在树梢上吹着口哨。他们打着手电筒,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仔细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血,血滴。”一名战士低声报告,在他脚下地面的残雪上,几滴鲜红的血液痕迹。
“看来歹徒就在附近,大家注意安全,歹徒手中肯定有武器。”侦查班长压低声音向战士们提醒。
风似乎越来越大了,但他们都不为所惧,他们只有一个心愿——抓住歹徒,为满仓报仇,铲除危害,确保社会安宁。
突然,在前方不远处传来两声憋闷的咳嗽声,侦查班长迅速紧张起来,忙召集战友向他的身后靠拢,在手电光的引导下,他发现半山腰处有两块竖立的大石头,近看时才知是一个人工开采的小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