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恒】渐行渐远的呼唤(散文)
昨天走在街头,突然听见有人在唤“丫头”,循声望去,望见一个爷爷带着小孙女满脸的宠溺。望着他们亲昵的样子,我想起了我的爷爷……
我爷爷的名字共有三个字,最后一个字是“山”。人如其名,爷爷曾经守一方水土,尽一方之责,在村里也算上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爷爷任过小学校长,亦任过大队书记。有文人的风骨,又带些江湖的济世侠气,做事雷厉风行。他爱酒也擅酒,却没听说酒后干出什么出格的事,那应该是酒品非常好。至于酒后什么情形,当时候我年岁太小,已经没有印象。听长辈讲村里东家西家的吵吵闹闹,到爷爷那没有摆不平的,当事人能讲理的最好,不讲理的人便采取暴风雨般的手段,结果却令大多数人信服。估计那些想占便宜、心术不正的人自然是对他又恨又怕,又无计可施。这样性格鲜明的人,脾气是不可能好的,他要的就是是非分明,非黑即白,没有灰色地带。
在我的词汇中,爷爷这样的人难得,却离我的妙人差那么一点点,就是这暴脾气,在我狭隘的认知里脾气暴躁是不能忍受的。我天生胆小,家里有人发脾气的时候我是能逃就逃,能躲多远躲多远,对于论个你长我短的事,嫌弃得要命,认为它就是浪费脑细胞的麻烦事。
我这样解释我的“妙人”,性情有趣绝伦到奇妙的人。对,就是“妙人”,奇人和高人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少了点情趣吧。你想一手能挥毫泼墨,笔上生花,一手能胸中有沟壑能指点江山。我说的是能,有那本事未必要做。有的人出口变知有没有,胸襟岂是一日能造就?不能。只有历经磨难,历经人生起伏的人才有那样的胸怀和气魄。见过这样的人,寥寥,自然流露的性情过一分太装,少一分不及,文人风骨易得,那江湖的济世侠气难寻,二者兼而有之就更是稀有物种,可遇不可求。
爷爷就在这脾气上是达不到我理想标准的,太过于纠结是非分明的人,不是为难自己就是在为难别人。听母亲讲爷爷一发火,除了母亲还能劝两句,其他人根本不敢上前,怕得不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宠我宠得不行。我是家族长孙女,也是家族里唯一的女孩,爷爷生前孙辈只见过我和二叔家的弟弟。我比堂弟还大了四岁,可见那间隔的几年真真是公主般的待遇,吃穿用的说不上好,至少家里有的都紧着我来。再加上我幼时身体不好,可以说“惯”字了。母亲有多能干,我就有多闲。等母亲反映过来要锻炼我的时候,还有奶奶舍不得,偷摸帮我做母亲分配的活计。或许是小时候的偷懒,长大后到社会上都还了回来,生活就是一个循环反复的怪圈,早知道就不偷懒了。
爷爷给我起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在我身上给予了多少期望,中间字“彦”,这个字在那个时候很少有人用,现在周边的人少见用这个字的,而且他是用在一个女孩身上。彦字,有才学,有德行之人。再看屯中的孩子的名字除了“艳”,就是“燕”,更显与众不同,这个字越加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喜欢偏爱和独特或许就从爷爷那埋下了种子,用一个字标榜自己与别人不一样,长大了才知道天下之大雷同的不少,而我当时就真真认为自己与别人不一样,或许有点小骄傲。
母亲说打我月科起,爷爷一有空就背着抱着。女孩尽管乖巧抓胡子拽头发的事也没有少干,爷爷除了会说“这丫头”还不敢大声怕吓着我,下面就没下文。爷爷家里一来人就等着人家夸,别人夸他家丫头漂亮那就啥心情特别好啥事好商量。人家若是没关注到我这,他还学王婆,人家不夸他就自己夸:“看我家丫头眼睛多好看”“多水灵”。他喝酒时偶尔会拿筷子点一滴逗我尝味道,看着我辣的不行的小脸就差哭出声,就笑得很响亮。母亲说你爷爷那少有的耐心都给了你了。其他孩子都没有这待遇。
后来爷爷得了胃癌卧病在床,就再也没抱过我。只能远远看着,去他屋子就让奶奶把好吃的都塞给我。还不忘嘱咐母亲,“这丫头啥都好,就是体弱多病,多给吃点好的”。然后就让母亲带我出去玩,说屋里空气不好孩子会不舒服。
爷爷刚过五十还没有到退休的年纪,只能办了退职。对于一个想为老百姓干实事的人,疾病缠身还失去了自己能尽职的职位,估计心里的失落是道不出的。后来他酷爱的酒,也因此不能沾染,喜欢的书也闲置起来,人生中能慰藉自己的东西失了大半。每天就是各种汤药,我觉得这最后等待归去的日子应该是最难熬的。爷爷每天在想什么,奶奶没有文化,她不善言辞是个不拿事的女人,每天就是默默守在爷爷身边。至于其他奶奶能做的,还有流不尽的泪水而已。村里来看望的人络绎不绝,这样让人更加压抑,家里人尽管都瞒着说情况非常乐观,其实爷爷那样的人有何不清楚。人,有时候是不想清楚才装作糊涂,可自己怎么能欺骗自己的心,什么不清楚,只是家里人不想让他清楚,他就当自己不知道罢了。人可以骗了所有人,其实唯独不能骗的只有自己的心。爷爷遣了所有人出来,自己安静静地呆着,最后的时光或许只想回忆一下曾经的那些事和曾经那些人。
那年那天,前院唢呐响起来的时候,后院老太给我戴上了一朵小白花。那时候我六七岁,还不懂死亡意味着什么,和后院老太坐在后院的院墙上听起落的唢呐,看家中人来人往,还不懂他们在哭啥,脑袋上的小花就那么静悄悄地存在着,也没有想过要摘下来。老太说一个好人又没了。人的好与坏于当时的我而言也是模糊的概念,现在也是,何为好?何为坏?站的角度不同,利益不同,不同的选择罢了。
后来,一游僧剥夺了我使用那个字的权利,说这个字放我生辰上克人。我现在也没想清楚他所谓的克人,是我克死了爷爷,还是克得自己体弱多病。后来给我换了同音的字,家里人都唤我小名,村子里的人习惯去掉中间那个字。至于这个字换与没换对于我来说生活不受影响,或许大家都不曾关心过。后来读书老师同学大多叫我两个字,大多不知道我全名是什么。有次同事打文件名字打错了,我在旁边只是告诉她,让她再加一个字,一个可有可无不再有意义的字。这世上也就自己对那个被游僧耽误的字耿耿于怀,可惜了那个字,可惜了爷爷的一片心。
那个游僧剥夺不止我的那个字,他还对我的缘分欲言又止,还说这丫头要是男孩了不得手下有人,官命。说话说一半我也是醉了要么别说要么就说全,还当着如假包换的女孩说假如是男孩,哎呦,我勒个去,最终我觉得骂人不是很地道,那就还是谢谢他吧,游僧也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不过最后一条还是有点谱,官不官无从知晓,看看身后那一群孩子可不手下有人,还不少,工作近二十年,手里经过的孩子统统全算上该过千了。
小孩子对于爷爷的思念是有限的,偶尔受了委屈挨了骂,自己便会躲起来,抱着爷爷的遗像流泪,似乎这样就有一个人能听到我的委屈,安慰我一样。后来母亲也不知是何原因,把爷爷的遗像藏了起来,后来长大了也没有再发现那张相片。或许只是怕家里人看了伤心,尤其是父亲和奶奶。没了爷爷,父亲就成了家里的天,没了爷爷,奶奶就是世上孤苦的人。
爷爷埋葬的地方在后山,是去家里果园的必经之路,可想而知路过那里,开始几年奶奶每次路过都会忍不住哭泣,后来也许是年龄大了,不哭了仍会当着我们面骂上几句,骂爷爷是个狠心的人,自己去逍遥快活了,留下她自己一个人在世上受苦。这些我小时候是不懂的,就是怕了奶奶的哭声。现在想起仍是怕,特别是在夜里。自从爷爷去世我就给奶奶作伴,有时候半夜醒来看见她坐在窗前哭出声来,那种哭声是令人窒息的,觉得呼吸都是一种罪过,让人逃也逃不了,躲也躲不掉。
我平日很少做梦,入梦的人不多,梦到爷爷就一次。唯一那次是看见爷爷穿着大衣,带着一群人,从后山的小路往村子这边来,还是那样英姿勃发。我早上醒来才想起,后山那是一片坟地,村里逝去的人大多埋在那里。爷爷也葬在那里,最终爷爷回归了大山,在那能远远望见自己守护过的村子,看他的村民和亲人安居乐业。或许那天夜里,他们只是路过人间看了看熟悉的土地。
时光流逝,我不知道对于一个人的思念是不是一辈子?或许是吧,回家看到近九十岁的奶奶,对于她唯一的孙女都会认作自己的闺女,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记得陪伴自己半生的人,我们不愿在她面前提起,也未曾听见她提起。只是有时候她会坐在窗前莫名地微笑,或许她想起了她想见的人,想起了曾经开心的事,那事一定是她舍不得忘却的。
我觉得爱过的人会印在心上刻在骨子里的人,无论提不提起都不会忘记,只是无人能说,又说与何人听呢。我不清楚奶奶她还记得不记得,如果遗忘让她开心,让她期待如初爱情的样子也不是一件坏事,至少那样没有悲伤。
而我或许只是贪恋爷爷宠溺地喊我“丫头”的样子,贪恋他背着我行走在山间的小路的踏实……“丫头”这个称呼却渐行渐远。或许有一天我也如奶奶般,对于曾经深爱的人和爱过我的人终将不再提起!我们谁能把控这人生,对于曾经深爱的人和爱过自己的人终生不忘。
这人生,记得或是遗忘都是何其幸,又何其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