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菊韵】夜潜弹药库(短篇小说)
九月的阳光,炙烤着海面,涌起的浪花,明亮而刺眼。永连一大早就吆喝起伙计,把船上的渔网卸到岸上,一层一层叠放在沙滩上晾晒。他光着脚丫子,挽起裤腿,一边吆喝,一边抱起渔网使劲儿拖拽。网上残留的鱼鳞,被海水溅得满身。
自打去年海上“遭暴”,被胶东八路军救助已快大半年了,永连心里总像有一团火在燃烧,干起活来风风火火,有使不完的劲。跟他一起经历“遭暴”生死考验的伙计们知道,那是抗日根据地军民,用血肉之躯保卫家园的精神感动了他、影响了他。他登船返回大连的时候,握着首长的手郑重表示:回到大连,俺一定要为抗日出力。
昨晚上,拉一回夜网。围网底脚处被暗礁石剐开一条一托多长的大口子,满网的秋鲅鱼跑了大半,气得永连直跺脚,一个人站在船上喊爹骂娘的,吓得伙计们谁也不敢吱声,那可是多年未见的好网头,值钱着呢!他坐在网堆上,大脚趾头蹬住网扣,拿起梭子一扣一扣织补起来。感觉有些燥热,索性脱掉上衣,宽厚黝黑的脊梁杆子,裸露在阳光下,汗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滑落,裤腰湿了一片。“叭”的一声,永连把梭子往笸箩里一摔,深深叹了口气,摸出烟袋锅子抽起烟来。见永连心情不好,黑子凑过来,“三叔,还生气呀?昨晚上拉网剐到礁石上,也不能怨俺们。黑灯瞎火的,又赶上落潮,看不清下网位置,是运气差。”黑子以为永连郁闷不乐是因为跑了鱼,所以就一个劲儿解释安慰。也别说,瞧那网头,弄个千八百斤鲅鱼和黄鲣子鱼十拿九稳。可黑子哪里知道真正窝在永连心里的“事儿”啊。他是在“为抗日出力”的承诺,迟迟没有兑现而闹心,是在为抗日根据地的军民用简陋的武器,与日本鬼子厮杀而着急……
永连有着胶东人的血性和义气,他不能忍受抗日军民赤手空拳与鬼子拼命,而白白倒在血泊中。他在心里再次发誓:要为抗日出力!一袋接一袋的浓烟遮住了他的眼睛,眼前出现了半年前,在胶东抗日根据地的一幕。
海上“遭暴”被救助后的一天下午,李部长找到了永连。“三哥”,李部长直接说出来意。“想请你帮着做件事”。永连正在修整破损的渔船,做返回大连的准备。
“说,什么事?”永连回答的嘎巴溜脆。半个月的相处,李部长知道永连是个值的信赖的人,瞅瞅四周无人,便压低声音说:“根据地有一批重要物资要送到前线去,走陆路有多道封锁线很难通过,只能改走海上。”他顿了一下,焦急地追问,“前线急需,你能不能帮个忙?”说罢用手拍了拍船头,期待的目光看着永连。永连一听,前线急需,二话没说就痛快答应下来。为了抗日,也为报答救助之恩,“放心,没问题。船己修好,啥时干,你发话!”语气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那天晚上,装满物资的船,趁低垂的夜幕出发了。漆黑的夜,没有光亮,北风嗖嗖地刮着。为防止暴露目标,只能沿着弯曲的岸线,近海行驶。突然,远处海面传来“突突”的马达声,一道刺眼的灯光在海面上来回搜巡。“是日本鬼子的巡逻艇,快趴下。”全船人顿时紧张起来。一旦被鬼子发现,人是小事,可一船的物资咋办?那可是前线急需的呀!不能误了前线战事。想到这里,永连猛地站起身,抱住船舵向右岸猛推,又大声喊到“降帆!”黑子一高跳起来,扑到桅杆下,迅速降下篷帆。可还是被鬼子巡逻艇的探照灯锁住。二驴子拼命摇橹,直奔岸边浅水区的礁丛后面隐藏起来。永连摆摆手,低声吼到:“谁也别吱声!”岸边水浅,暗礁丛生,巡逻艇怕触礁搁浅,只能在远处大呼小叫。见没动静,气得架起机枪朝礁石一通扫射。雨点般的子弹打在礁石上,火星四溅,碎石乱飞。突然,一块溅起的碎石击中永连的左眼眉角处。顿时,鲜血遮住了眼睛。二驴子见状,飞快地用刀割下一条篷帆布,给永连包扎好。一名押运货物的八路军战士咬牙骂道:“你奶奶的,老子要是有挺机枪,非跟你拼了不可!”听听没有回声,鬼子以为是夜里出海打鱼的渔民,便悻悻离去。但八路军战士的话却像块石头,沉沉地压在永连的心头……
“三叔。”二驴子的话声打断了永连的回忆。“咱们好长时间没去弹药库东坡庙下那旯旮拉网了,明天咱去干一家伙?”黑子跟着附合说好啊好啊。郑二钵子感冒几天不好,像打蔫的瘟鸡,此时也来了精神,说“对,咱早该去了”。永连一听到“弹药库”仨字,眼前顿时一亮,不大的眼睛快速眨动几下,拿烟袋锅子的手停住了,看神情若有所思。
大连东南面的白云山像一道天然屏障,横卧在东部的岸线上,连绵起伏,一直蜿蜒到马栏河出海口,阻挡着南来的海风。又像一双有力的臂膀,拥抱着这座美丽而又沧桑的城市。山体尽头,日本人强迫中国劳工挖一个巨大山洞,修建成军火库,装满在大连制造的各式枪械,弹药和汽油等军用物资,不时运往胶东,围剿抗日根据地。马栏河河面,涨潮时不过几十米宽。两侧岸堤是乱石堆砌的简易小码头。东岸,一条碎石路沿山体从弹药库门前通到山后庙下。一大片礁石顺坡而下,延伸到海里,鲜有人光顾,都怕惹上麻烦。西岸上游是日本人开办的盐场,下游靠近出海口的南大町,是一片低矮平房形成的渔村,大多数住户是从胶东漂洋过海,来大连讨生活的孙姓渔民。沿岸有一百多户人家,临河岸而居,逐渐形成一条街市。
靠岸交易渔货的渔民,赤身裸背的盐工,三教九流的闲人,一到夜幕降临,便会聚集街头,喝酒闲聊,看戏听曲……一些有钱人也会来此寻欢作乐,抽大烟,逛窑子。昏暗的灯光下,漂浮着生活垃圾的马栏河,缓缓流向出海口。好兄弟王义海媳妇王二丫,就在这条街上开个小酒馆维持生计。
王义海和永连是老乡,还是拜把兄弟。前年被日本鬼子抓了劳工,时间不长惨死在修工事的山洞中。媳妇王二丫寻死觅活,被众邻好说歹说劝过来。人虽未死成,可仇恨的种子却牢牢种在心里。
黑子一句“弹药库拉网”,瞬间在永连脑海里催生了一个计划。
第二天天刚放亮,永连便招呼伙计们往船上装网,准备去南大町对岸弹药库东侧庙下拉网,那是个很少有人去的小海湾。约摸个把小时,船到了弹药库南侧的礁石处。此时,太阳刚从海面升起,洞口在树木的遮挡下,时隐时现。从山洞延伸到海里的礁石,呲牙咧嘴,嶙峋起伏。海浪拍打礁石激起阵阵撞击声,给人一种神秘而又沉闷的感觉,令人脊背发凉。船速放慢,永连想仔细观察洞口周边情况,可不时掠过的礁石挡住视线,无法看清。绕过礁石,高高的山梁又挡住弹药库的位置,永连有些失望。
永连哪有心思观察鱼情,没等涨潮鱼群进入海湾,便领着伙计下了网。鱼货还真不错,能有几百斤的杂鱼。他心里有事,匆忙把网装上船,便回头往马栏河口赶。靠上河岸漫坡的简易码头,让伙计处理鱼货,自己挑捡些鱼和螃蟹,装了一网兜,便直奔“义海酒馆”。
见永连挑开门帘,王二丫急忙迎了出来,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接过永连手里的网兜。
“三哥,又让你操心了。”二丫眼圈发红,哽咽的声音里有感激,还有哀伤,和平时说起话来声音悦耳,嘎叭溜脆,判若两人。为了生活,她已将丧夫的悲痛从脸上挪到心里。开饭店以来的酸甜苦辣使她明白,一张哭丧的脸引不来食客。只有在恩人永连面前她从来不装,该哭就哭,该笑就笑。永连也时常开导她,不能老是悲苦,孩子还小,要向前看。每次二丫听了心里立马就敞亮。她麻利地把桌子擦了又擦,倒杯热水放到永连的桌前:“喝口水,快歇会儿。”
没到饭点,酒馆没几个人。永连环视四周,端起水杯走到靠东窗的座位坐下来,边喝水边说:“义海不在,当哥的操点心应该。”喝完水,永连抽着烟,跟二丫聊着家长里短,眼睛却一直盯着对岸弹药库的洞口。
从西岸越过马栏河到弹药库洞口,连河面距离不过几十米。靠岸边的树林里,横七竖八地散落几条破旧的废弃渔船。洞口南侧是一片入海的礁石。永连入神地观察周边情况,连烟袋锅子熄了火都没发觉。
王二丫是个聪明人,开酒馆以来啥人都接触,迎来送往,察言观色,加上嘴巴甜,能说会道,酒馆天天客满,生意红火。不知不觉中,揣摩食客心理成了她的习惯。看永连进门后的神态,她早已猜得八九不离十。她俯下身子,压低嗓门,悄默声地说:“三哥,你知道山洞管事的是谁吗?”“谁?”永连很是疑惑,迫不及待地问。“是咱黑石礁下屯大铁门家的儿子刘家富。”说完,一撇嘴,嘴角浮出一丝不屑。
大铁门主人是个买卖人,姓刘,依仗日本人做靠山发了大财,在黑石礁南沟边上建起豪宅大院。为显气派,特意装上十分显赫的欧式大铁门,渐渐人们以“大铁门”代替其姓氏大名。刘家把不成器的儿子刘家富送到日本留学。学了几年回来,还是照样不成器。不过一口流利的日语,让他在日本州厅警察署谋了个差事,还拿到“片子”,当上正经八百的汉奸走狗(不在编的称“二狗子”)。整日耀武扬威,横行乡里,死心塌地为日本人服务,是这一带有名的混子。
王二丫见吃饭的客人渐渐多起来,便示意永连来到后厨,让伙计到前堂招呼客人。见四下无人,二丫详细说起刘家富现在的情况:“他当上管事的快半年了。见天早上,日本人运送物资的卡车来装货,刘家富像条狗似的忙前跑后,吆二叭三地张罗装车。在日本人面前又是敬礼,又是敬烟。”王二丫转身向不远处的弹药库望了望,鄙夷地接着说:“日本人倒是挺欣赏这条会舔腚,又会说日语的狗。这不,前两天听说,日本人把守库的差事全交给他负责,当了个什么队长。”
永连认真地听着,他想知道更多的细节,急切地问起他们值守的情况。王二丫沉吟了一会儿,“对了,前些日子,刘家富和另一个值班的人晚上在这里喝酒,唠嗑时说了句,‘就咱俩值班,别喝多了误事’。”二丫顿了下,接着说,“其实刘家富不是省油灯,每到值班的晚上,就指定划船过来,喝酒,逛窑子,都是到半夜才回去。”
永连听后,“哦”了一声,心里一阵波动。“明天该他值班。”二丫又顺口说出了至关重要的一句。因为她从永连不断轻微变化的表情和语气中,知道了他想要做什么。“三哥,有事你照直说,对我你还信不过吗?”二丫恳切而急迫的神情,让人觉得她心里那棵仇恨的种子正在破土而出。永连一眼瞅到了二丫的儿子正在窗外玩耍,立马打消了让她知道“心事”的念头。他抽着烟,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然而,有件事还必须由二丫亲自来做不可。“你这样,明天晚上……”俩人一阵耳语,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见二丫连连点头,眼睛闪着坚毅的目光。她拿起菜刀往案板上一剁,刀刃嵌进寸把深。随即迸出一句:“三哥,你就放心吧!”虽说永连没跟她讲要干什么,但她心里明白,这事跟弹药库有关,跟日本人有关。她似乎有种预感,报仇的机会来了。
送走永连,王二丫的心里像点燃了一把火,热烘烘的,连招呼食客的声音都变得热情起来。永连赶回岸边的小码头,伙计们已经把鱼货处理完了。他们摇着舢板子出了马栏河出海口,趁着涨潮西流水往黑石礁红海底赶。
地下组织的联络员李春,早就在海边等候。收拾好船上的家什,几个人就在外屋地高桌旁,边喝酒边商议起来。永连把今天观察到的情况做了详细汇报,最后把自己“心事”全盘端出:夜潜弹药库,偷运武器。李春听了汇报,半天没吱声。表面上只是喝酒,品尝刚打上来的鲜鱼,可脑瓜子却在高速运转。他不能轻易表态,行动计划稍有不慎,后果难以想象。好容易建立起来的抗日秘密组织,可能遭到灭顶之灾。从胶东来大连前,首长就指示:秘密发展,稳定组织,待机而动。
永连急切地望着李春,等他指示。李春放下筷子,扫了一眼众人,说:“计划还应再细些,比方,在哪上岸,如何解决弹药库守卫,武器到手后又暂存哪里?”顿了下,又拿起筷子在桌子上比划起来:“马栏河虽然不宽,可夜里有不少船只来来往往,行动很容易暴露。人多嘴杂,等于白白送死。”几句话,说的大伙大眼瞪小眼,都不再出声。
永连一想,可不是嘛!东岸小码头虽说离弹药库最近,可明晃晃的,危险性极大。一时没了主意。这时,二驴子忽然插话:“那从南面礁栏子里上去呢?”永连一听,对呀,在那个地方上岸,虽说远点,可是有礁石遮挡,船在礁石空裆里隐藏,不易被人发现。永连乐得直拍大腿,端起酒盅跟二驴子碰了一下,狠狠地抿了一大口。李春听罢,转向永连“可行吗?”永连沉吟片刻,谨慎地说:“应该可以,不过还是到南侧礁石现场看看好,以防万一。”
他们边喝边议,直到太阳卡山,晚霞映红了山头,家家户户的烟筒冒出缕缕炊烟。天色渐渐暗下来,一套周密的计划,终于敲定了,几个人眼睛里充满坚定和凝重。他们几个都是海碰子,听说明天要去弹药库那疙瘩,立即想到那儿的水底下海货累累的礁石,别提多兴奋。郑二钵子也跟着起哄,“那旮旯海货多,要不是怕惹麻烦,俺早就想去大干一场。”永连对郑二钵子摆摆手,说“你感冒没好,这次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