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老屋的记忆(散文)
2016年,城区改造,老街被拆,我重回老院。不知为什么,只要路过城门洞,脚就会停留不动,老院现已被停车场吞掉,我家老屋随之没了。
老院是清代所建。我家老屋就在老院正门匤家以前居住的小屋,土改后分给我家,木结构,一楼一底,共三间,在这条老街叫民主中街。在这座小院里,我住了三十三年。二十三岁那年秋天,我下放农村,去了太阳湾。人生最初的这三十三年,留给我的记忆最深,因为这三十三年包含了我生命中的童年、少年和青春期,自然是以后的岁月尤其是年老之后日渐衰残的日子无法匹敌的。这段时光就像是刀刻在石头上的篆印,岁月长在树木里的年轮,很难被时间的流水冲刷殆尽。尤其在六○年,“粮食关”患水肿病,三肿三消,差点饿死,十一岁的我身体受到严重摧残,饿倒在屋里小床上。
记得小学五年级放学回家,饿得心慌,两脚打闪一头栽在地上。那年的冬天,吃野菜“鹅香草”,啃“噘鸡根”。那时候,老街尚未改造,满街老人小孩,个个瘦得皮包骨,青年的因饭量大,又没吃的大多饿死在街头巷尾。老街尚未拆迁时,依旧是我儿时候见到的模样。尽管有些破旧,老院却如风雨故人,那样亲切,街邻老人在寒风呼唤着我。
而今老院没有了。城门洞土瓦城墙已经推掉,院内300多年的紫柏老树,也没有了。记忆中,刚解放那几年,吃得饱,穿得暖,晚上影壁遮住月光和灯光的院子,四周幽暗。夏天,我们把捉到的萤火虫放进小玻璃瓶里,然后拿着瓶子,绕城门洞小巷跑,同小伙伴们比谁的萤火虫有多亮。冬天在老街上滚铁环,比赛跑着跑时的呼叫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小道旁的双水井,自吃自来水就填了。那是挖进地下六米的两个深井,小时候捉迷藏,我常常钻进去,藏起来,像电影《地道战》里的情景。我扮成小八路,手中紧握自己做的木头手枪,好像电影中的小英雄。
现在,院里面,前清留下来的老柏树不复存在,现修起了公路直通小坪山。那儿一条水堰是为东方红电站发电修的,热天一到,我同小伙伴们就天天泡在水里游泳,捉鱼,抓螃虾。
老院最里面的十二间东厢房,正面就是我家。房前的那棵老柏树,树干嶙峋,枝叶凋零。那三间房,原来是匡家的。我家刚搬进来时,就已经两岁了,光起屁股在老院的堂屋地上爬,紧靠南边的还供奉着“天”“地”“君”“亲”“师”,是告诫我们要尊敬天地、皇帝、长辈、师傅,宣扬孔儒文化,尊师重道。拆除神台的时候,我曾与红卫兵争论半天,最終还是未被我保住,而今世道变了,观念更新,老祖宗留下的话,有些人不听了。
老街坊不少人还在,见到我很高兴,纷纷走出屋,问这问那,尤其老年人对我发表在全国各大报刊作品比大拇指。毕竟他们是看着我长大的。一位老街坊陪我来到老屋前,告诉我那天来一位省城的作家,意思是说我的文章写得不错。房檐下围了十几个中学生争着要买我的《太阳湾》小说。一个已退休公社书记给我作品对上号,上门找我,他灰不溜秋、弓起背,像一只巨大的壁虎攀附爬在天井里,顽固地眺望着他从前为官的时光。
关紧房门,我在屋里提笔创作我的即将杀青的《鸽子花恋歌》,汗流浃背,打开电扇。记忆中,墙上贴着我儿时最喜欢的鸽子花,她洁白无瑖,象征和平。在读初中时,几乎每个月放学时,都在桌前写文章,一个要好的女同学卫依依和我并肩坐着,写她的诗,累了一起天马行空,聊到天黑;寒冬的夜晚,披着棉衣坚持写,辛辛苦苦写了的初稿,竟被老鼠偷走。耗子大爷“高先生”,肆无忌惮地四下乱窜,咬噬着上面的文字,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老院,许多爱好文学的朋友经常跑來。老院仿佛有什么魔力,吸引着这些朋友常来找我。
有一次,我靠老柏树,回忆上小学时常来我家与我一块搞创作的卫依依,落了泪,20岁的我有了爱的萌动。我走到她家大门前,老门被新主人更换已换成防盗铁门,依依她随父母离开这里去了省城,可同她在一起在她家门前的笑声仍在耳边迥响。
老街坊的丁强全家在“粮食关”死绝,我踩在他家街坎上,原来的格局没有变,只是全部翻盖成新房。人去屋空,没有任何杂物堆积的院子,显得更为幽深,仿佛比小时候的院子小了许多。没有了以往的烟火气,空旷的丁家院子像搬空了所有道具的舞台,显得清冷。我长叹一口气,心里想,要不是那吃不饱的年代,丁强现也同我大了。
走出家门,站在空无一人的老院里,望着四周曾经熟悉的一切,我仿佛看到岁月留下的影像,听到时光流逝的声音。多少孩提的欢乐、少年的忧伤、青春期躁动的情感,都曾在这里漫溢。多少人来人往、生老病死、爱恨情仇,都成为错综交织的老院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