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齐鲁】兵魂(散文)
小时候,我喜欢坐在爷爷的腿旁,仰着头,一脸崇拜地看着爷爷;竖起耳朵,听爷爷讲过去的故事。
村庄很偏僻,也很美丽,重重大山深处,青山耸立,绿树环抱,清水常流。那里交通虽然不便,但青一色的石板路通往四面八方,靠一双脚同样可以丈量世界。
那一个夜晚,死一般的沉静,一弯残月挂在天空,孤寂而清冷。爷爷躺在破旧的的木板房里,盖着暖和的被窝,闭着眼睛,呼吸均匀,睡得正香。屋子里,摆设简陋,灶台砌在角落,剩下的锅里尚有没喝完的粥。他家虽然不富裕,但能够勉强吃饱肚子,对于万恶的旧社会来讲,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常常,多少沿村乞讨的乞丐空瘪着肚子,眼巴巴地看着爷爷端着搪瓷碗喝稀粥,“滋滋”的声音格外响亮。
尖锐的叫声响起来,像幽林中的乌啼,令人头皮阵阵发麻。抓壮丁的队伍开进村庄,伴随着阵阵的叫喊声。爷爷仓促掀开被子,猛地跳下床,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趿拉着破鞋子就要夺门而出。
爷爷不想当兵。村里的长辈曾郑重地告诉他:“宁死不当兵,十去九不回。埋骨他乡冢,爹娘泪两行。”是的,当年,爷爷的双亲还健在。他已经通过媒婆之约,定了一门亲事,两年后就要踏入婚姻的殿堂。这时,他怎么可能去当兵?
爷爷想要冲出村子,躲进山中的树林里。只要上了山,就逃出生天。可,村子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抓壮丁的部队经验丰富,堵住了所有出口,任凭你长了翅膀也难以溜走。无可奈何中,爷爷急中生智,钻进茅草房,臭气熏天总能阻挡一下他们的脚步。
结果当然被抓,爷爷被五花大绑,泪眼婆娑地离开爹娘,正式踏进当兵的队伍。
爷爷从当兵的第一天起,就想方设法逃走。他跟同班的士兵讲:“我家里有爹娘,马上可以娶媳妇,有吃有喝,我得离开,不然死在这可不划算。”“我怕死,死了就啥也见不到了,回不了家,尸骨无存,长满蛆,被乌鸦啄食,多惨啊!”
大家都笑他,怂兵。爷爷也不气,就是一个劲地想回家。只是,正式的编制队伍中,哪有随便当“逃兵”的机会。
爷爷见过被抓回来的逃兵,被反绑双手,跪在草场上,军法伺候,围观的士兵站得笔直,齐刷刷地看着。没有遗言,没有断头饭,只有“啪”的一声枪响,脑袋瞬间开花。连长霸气十足,威风凛凛,站在高台上说:“谁逃,不要被老子抓到,否则就是一个死字。你们都逃了,让老子一个人当兵,做梦。”
爷爷吓得冷汗直冒,小便从裤裆里流了出来,军裤湿漉漉的。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杀人,还真不眨眼。连长提着手枪,擦擦冒烟的枪管,满脸络腮胡子,瞪着大眼瞅瞅全场士兵,一个个鸦雀无声,静得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吓得当场尿裤子,爷爷的“怂兵”称号更响了。叫多了,大家甚至都忘了爷爷的大名,每次有事,都喊“怂兵,吹军号了,赶紧起床。”“怂兵,走,抽根烟去。”“怂兵,去不去‘窝屎’。”
开始,爷爷还不习惯。慢慢的,他听到后,就随口答应,仿佛他就是理所当然的怂兵。
转眼,冬去春来,大地回暖,万物复苏,时间进入1941年,3月的天蓝蓝的,山青青的,树绿绿的,爷爷看一眼天,想一回家,却传出部队开拔的消息:江西宜春上高县。
爷爷部队隶属川军郭汝栋部26师,师长王克俊。王师长四川人,中央军校高等教育班第六期生。虽非蒋部嫡系,但作战勇猛,敢打敢拼。到了这一年,日寇已疲态尽显,战争进入相持阶段。
19日下午,红日挂在天空,树林里鸟都停止了鸣叫,爷爷所在部队急行军,遭遇日寇坂本率领的一路日军。他们想绕过樟树镇急袭清江县城,妄图截断赣江两岸我军的联系,连长下令当场阻击。连长伏在石后,右手一挥,一声令下:“打,狠狠地打。”
所有人就地趴下,枪声大作,每一根枪管里都冒着火花,像平行射出的烟花。烟气弥漫,爷爷蜷缩起来,被连长一把拉到石头后面。他捂着耳朵,全身瑟瑟发抖。几分钟后,爷爷才敢慢慢睁开眼睛,看一看战场上的情况。
日寇攻势十分凶猛。他们早已杀红了眼,借着先进的武器,倚着坚固的坦克,步步前行。反观26师,装备落后,土黄色军服,脚穿草鞋,头戴斗笠,士兵手中有枪的不及三分之一,火箭筒全连没有一个,大部人手里拿着的还是大刀。即使是枪,都是落后的“汉阳造”,部分自造,质量问题严重,打两枪就拉不开枪栓。
这样的部队,要想阻止武器精良的日寇,可谓难如登天。大家只能猫在地上,躲避敌人的枪林弹雨,等日军靠近,再狠狠地打。连长通知传令兵,组织敢死队,准备与日军进行肉搏。只有这样,才能发挥我军的优势。
爷爷是新兵,敢死队没有他的份,但亲眼目睹了这场惨烈的战争。日军步步逼近,只剩下30米的距离,连长一声令下,急促的冲锋号吹响。司号员站起来,鼓起两腮,“嘟嘟嘟”响起来,像死亡的旋律。几声后,“啪”的一声响,司号员已经倒在血泊中。另一个捡起,重新吹响。
死亡太正常,除了爷爷,没有人回头,没有人注意。大家已经捋起袖子,露出黝黑的肌肤,咬着牙齿,持着锋利的钢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个个冲上前去,刀劈,脚踹,头撞,嘴咬……无所不用其极。日寇也陷入疯狂状态,“哇哇”乱叫,刀刀猛扎。战场上,喊声,枪声,叫声,声声震耳;火光,阳光,刀光,光光刺眼。
一个个倒下,一个个向前;没有后退,有的是誓死的决心。正如开拔前,动员会上,排长说: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马革裹身,战死沙场,不负千古名。爷爷听了,不免有些惊讶,部队里还有人能整出这样诗意的话。后来才知,这位排长是曾天耸,是归国华侨。没承想,连长一句打断:死就死呗,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讨好妻,喝好酒,吃好饭。这么一来,全连都笑了。
现在,没人笑,连长同样冲锋在前。只见他一枪撂倒一个日兵,一转身踹倒另一个,但侧方的一名日兵一刀扎上来,连长侧身一躲,刺刀扎进他的左手臂。立刻,鲜血流了出来。连长根本没管,“啊”的一声大叫,退后一步,红刀子出来,他飞身一脚,“啪”的一枪,那个日兵倒下。
爷爷瞪大双眼,被惊在那儿,瞳仁里闪出一道光,直射心中,抵达全身。瞬那间,血液沸腾,所有的肌肉都充满力量。
见到我军如此凶狠,日寇暂时退去。歇息的片刻,指导员“刹”的一声从衣袖下撕下一块布,帮连长绑住左臂。连长闭着双眼,紧抿嘴唇,一声不吭;右手死抓住一块石头,青筋暴起。全连士兵坐在地上,扶着枪,无人说话。
十几分钟后,敌人又猫着腰,偷偷摸摸往前近。连长一脸短暂的苦笑后,脸部又呈现出刚才的坚毅,如同大浪搏击中的那盏明亮灯塔。大家全等待着他的命令……
一番惨烈的白刃战后,日寇留下百余具尸体狼狈回窜。待硝烟散尽,枪管冷却,山火渐熄,连长呢,爷爷回头一看,早已找不到他的踪迹。旁边的一位老兵挂着彩,惨笑着告诉他:连长和排长都牺牲了。他们死得值,死之前都击毙了七八名日本鬼子。
爷爷含着泪花,用手抹了一把脸,黑黑的,如木炭,似非洲人,可又有谁注意,没人在乎!死亡面前,什么都是浮云;战争面前,形象全为假设。
上高会战中,全连87人,牺牲68人,受伤18人。除了他们护全保住的新兵蛋子爷爷,几乎没有健全的身躯,但他们却可以站得笔直,堂堂正正,无愧“军人”二字,闪烁伟大的军魂。
部队重新整编,爷爷加入新的连队,成了一名老兵。至少经历过一场战争,受过战火的洗礼,直击过与日寇的抗战,见证过死亡的倒下。
爷爷再也没想过当逃兵,同样也没有人再喊他“怂兵”。不过,他却怀念起连长摸着他的脑袋,弹一下他的脑壳,有时凶恶,有时温柔地喊:“怂兵,过来。”只是,这声音,他再也听不到。
战争是经不起怀念的,又一道命令发布下来。爷爷的新连队开拔,奔赴新的战场。有人倒下,有人加入;有人壮烈,有人退缩;有人刚毅,有人慌乱……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爷爷失去惊心动魄的紧张刺激,取而代之的是冷静,眼睛里闪过的寒光,似一把把尖刀,直刺日寇的心脏。
1944年,浙江衢州,日寇进入垂死挣扎,还在做着所谓“大东亚共荣圈”的美梦,妄想把中国变成它的后花园,变成以战养战的基地,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爷爷所在的部队接到命令,一场保卫战拉开序幕。
日寇准备填炮攻击,中国部队扬长避短,主动从阵地里跳出,拿着白晃晃的刺刀冲杀。爷爷首当其冲,像骏马一般,一跃而起。他大喊一声,似巨龙腾飞。身边的战友不甘示弱,个个奋勇当先。很快,敌我纠缠在一起,近身肉搏,战斗豪壮激越。
热血纷飞,旌旗招展;刀舞动如风,声震动九霄;烟四处弥漫,火冲向天空;人人不惧生死,个个勇往直前;血性在燃烧,在奔腾,在凸显……
每每爷爷讲到这里,眼泪花花,我也视线模糊,伸出手,摸摸他空空的右臂说:“爷爷,战场上太惨烈了。那为什么还要打仗呢?”
爷爷掏出手帕,擦擦眼睛,爱怜地看着我:“孩子,你不欺人,人要欺你。只有自身强大,才能雄立。否则,一切都免谈。”
“爷爷,那么多人牺牲。如果再有战争,您还会被抓壮丁不?”
爷爷摇摇头,肯定地说:“不会。如今,中国强大了,再也不会抓壮丁。”停顿了一会,他又说:“要还有战争,我自己报名上战场,老子再死几次,也要干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