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实力写手】寻人启事(小说)
英子妈正在堂屋大灶上做午饭。她胸前系着个红花白底围裙,胳膊上套着蓝色套袖,苹果型的脸上,有几个不深的麻点,这倒显得她的面部挺俏皮,眼睛不大,释放着一束束的光,给人一种干练精明的感觉。她咕嗒咕嗒地拉着风箱,火苗在灶堂里舔舐着黑黑的锅底。
午饭是白菜粉条烩肉,蒸玉米面馍馍。说是烩肉,实际是过年炖肉上不了碗的下角料。但这也算是改善了。他的丈夫司其善让她安排早起去了市里,到她的两个弟弟家,要点商品票,再借上十块钱,春节有大用处。往返也要四五十公里,丈夫重任在肩,她要适当犒劳一下她的丈夫。另外,毕竟都过了小年,一家人不能总没有一点肉星,大年根下的。
她的散发,有几根贴在了脸上,她抬手捋了捋,顺便抹了一把汗珠。有两只鸡跳过门槛,咯咯叫了几声,二门处的那只羊或许看到鸡进来了,有些急,也冲着她咩咩地叫了几声。快到中午了,它们也饿了。
“妈妈,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呀?我要穿花衣服!还要吃糖!”英子像个小兔子一样跑了进来,先打开屋的门帘子,看看没有她爸爸的影子,就噘着小嘴,冲她妈喊道。
英子妈从围裙上擦了擦了手,抬脚到南院看了一眼头顶上的太阳,说:“快了,你到南门口接接去吧,替你爸拿东西。”
英子一阵风似地冲出了堂屋,回头向她妈喊了一句:“我也有花袄喽!”
英子妈看着女儿的背影,会心地笑了,心里升腾起一种满足感。过了年,英子妈就是五十岁的人了。上边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小名叫左子,是姥姥家的姓,这样的小名,说是好养活。左子果然英俊壮实,让征兵的挑选去服役了,今年是第三年,开春复员回家。二的叫东子,在生产队当会计,今天和队长到老庄子赶集,办些队里的事情,估计一会也就回来了。41岁的时候,她生了英子。这是他们两口子绝对没有想到的。英子也绝对成了他们两口了的手中宝。这英子,从小就乖巧,活泼调皮,爱说爱笑,特别知性,看到家里和村上的人,总会搭讪着说话。今年九岁,上三年级,出落的像个大姑娘。她长的像妈妈,也是苹果脸,但没有那几个麻点。日子怎么窘迫,从出生那天起,英子有什么要求,司其善两口子也要想办法满足。
今天早上,爸爸推车走的时候,英子强烈要求跟去,说好长时间没去市里了。她属猴,特别喜欢动物园里的猴子。两口子连哄带劝,说现在去,正月拜年就不能再去了,压岁钱就拿不到了。两个舅舅也喜欢这个外甥女,怎么也要给两块钱压岁钱。说到此,英子答应了。但提出一个条件,让爸爸给他买件花袄。爸爸眼睛看着英子妈。英子妈答应了,说:“左右你也是去借钱,就管她舅舅多借两块,给闺女买一件吧!”
这次司其善去市里,英子妈交给他两个重要任务,一、把没有备齐的年货备好,如炮竹、粉条、豆腐、点灯笼的蜡烛、糊窗户的纸等这些零碎要买好;二、买些好一点的糖块水果点心,特别是买两瓶好一点的酒。生产队里今年没有分红,卖那头猪的100多块钱,除去还春天盖房子的债,没剩下多少,置办过年的米油鱼肉,就花光了。而今年的过年,和往年不同的是,给左子说媒的李春叔要来。入冬时,春叔去了北山头村女方家,把这个事和女方说了,女方提出一些条件,正月里,春叔要来家作客,把女方的想法和他们两口子说说。按当地习俗,要好好招待一下媒人,临走要送两瓶好点的酒给春叔。春叔是这一带四外八庄有名的媒人,掂量婚姻大事很有一套,说媒十有八九成功。左子已经二十五了,今年从部队复员回来,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她的两个弟弟在市里的工厂上班,日子都比她家好过。这是大事,借钱也要办好。大儿子把媳妇说上了,二儿子就有了表率,过二年说媳妇也就顺理成章了。老闺女找婆家,不是个愁事。农村的日子,把孩子们的事,都办好,是作父母的最大心事。她觉得和司其善这二十几年过得还是有滋有味的,以后的光景也不会太差。她和司其善结婚,没有后悔。
想到这里,英子妈好高兴。丈夫司其善是个顶尖的厚道人,老实节俭能干,每天就是闷头干活,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英子妈说了算。这不仅是因为英子妈要强,精明,家里家外摆布得好,还因为司其善根本没有当家说算的能力和动力,从和她结婚那天起,他就下定决心,甘心情愿听从英子妈的指挥调度。他们的婚姻,还有点传奇色彩。20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县里决定修路,扩宽县内南北交通要道,从沿路各村就近抽调精壮劳力挖土方,中午管一顿饭,另抽调部分干净利落的女青年负责做饭送饭。左姑娘,也就是未来的英子妈,被安排到炊事团队。没有更好吃的,主食是玉米面窝头、高粱米饭,偶尔蒸一次馒头,副食是白菜熬豆腐、菠菜熬粉,偶尔给几片炖肉,放一锅葱花汤。工期一个月。民工们干活强度大,时间长,难免对伙食不满意,在打饭的时候,发些牢骚,说些不满的话,有的甚至迁怒到做饭、送饭的人身上,和她们拌嘴。十几天过去了,精明的左姑娘发现,只有一个人,就是默默地挖土,默默地打饭,在一边默默地吃饭,没有半句牢骚,甚至有一天,他还为这群姑娘扒撞:“全线都、都是这样的饭,都是、是民工,你们和、和她们有什么过、过不去的!她们已经尽、尽力了!”脸有些红,说完把饭碗扔在筐里,下沟干活去了。
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他。左姑娘更是一直看到他拎起挖锹,跳进路旁的土沟。她看清了,司其善中等个头,留着平头,不太整齐的头发支楞着,面部白净,大眼睛,高鼻梁,腰板特别挺直。他方才说话,有些结巴,但好像是因为紧张,脸红了,一看就是一个轻易不在众人面前说话的人。
都来自不同的村,相互并不认识。这事过后,大家又都忙乎各自的事了。可临近工期的一天,正是中午饭前,左姑娘她们三人,把饭菜推到现场的时候,方才还湛蓝的天空,突然翻滚起团团黑云,一阵风刮来,把遮盖馒头的屉布卷飞,飞向远方,消失在阴云里,马上一颗炸雷响起,接着蚕豆大的起点,斜飞的利剑一样,打在人们的身上,打在馒头上,注到菜盆里。真是小孩子的屁股夏日的天,这雷震雨不打招呼,没有半点迹象就光临人间。左姑娘她们三个慌了手脚,急急地叫大家帮忙,把饭车推到马路对过的墙角旁。工头自然吆喝几个人过来,把饭车一块推到墙边。左姑娘同时看到,一个人把上衣从身上扯下来,光着膀子,一溜小跑,把衣服盖在馒头笸箩上。左姑娘定睛看时,正是那个留着平头的白脸青年。
不多日子的一个晚上,司其善家就来了一位特殊客人,就是左姑娘。她头梳一个小抓髻,上衣一件格子袄,下身一件米黄色的裤子,素雅、得体。她自报家门,说是北边七华里王庄子村的左光花,修路时,司其善能干懂事,有一位姑娘有意和他处对象,自己不好意思,委托她来说媒,定个时间见面。司其善父母高光得眼睛放出光芒,敢情好,就让姑娘受累给说吧。左姑娘问司其善同意不。那年,司其善25岁。他早认出她来,白净脸一红一红的,搓着手,表示默认了。一周后,左约司到了一个大集上,背后指着一个右脸有一块红痣、个头不到一米五的姑娘,叫他看。司脸红了,心想,修路时也没有看到这样的姑娘啊,心目中自己的对象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就嘴上就支吾着。左姑娘,说,不同意就直说,我再给你找,不用脸红不好意思。司摇了几下头。到了秋后,过去了三个月的时间,左又给司介绍了两个见面,但一个腿脚有残疾,一个手术割去一个乳房。臊得司说还不着急,感谢左姑娘,对象的事就告一段落吧!
左光花这时严肃起来,说:“我不能叫我的热心肠付诸东流。那样我觉得太对不住你,你的标准到底有多高,想找个什么样的,我也拿不准了。春天的时候,我爸给我找了个北山旮旯的,我没有同意。到现在也没再说呢。直说吧,像我这样的,你认为咋样?”
“你?”司其善瞪大眼睛,里边闪出一丝兴奋。
“反正咱们也熟悉了,有话直说,别跟含着豆腐似的。行不行,现在就说吧!”
“这是真的?”司双眼盯着左。
“这事还有闹着玩的?本姑娘历来一个唾沫一个钉!”
这是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在司家西面的那个大坑边上。几颗粗粗的柳树遮挡了些许月光,但见证了他俩握紧了的手。
结婚后,左为自己的眼光而欣慰。她觉得他有比一般农村人高一些的境界,不大善言谈,但明白事理,正派公道,厚道、老实,知道惦记人。村里人都愿意和他处事。对那些欺街占道,图个小便宜的人,他从骨子里边反感,目光长远一些,他还很心细,比如头一次去她家,他就发现未来的岳父的烟口袋漏了,第二次去,就给他带去了一个新的皮烟口袋,未来的岳父好不欢喜。未来的岳母爱吃鱼,他就隔三差五提着几条鱼送去。结婚20多年来,妇唱夫随,两人从没有因为家里的油盐酱醋生过气。司其善有用不完的劲。
她为人强势,要面子,愿意说话算数。他俩正好相互补台,相互衬托,所谓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绝配!
一袋烟的功夫,司其善回来了,表情显得无奈愧疚,自行车上是空的,英子跟在后边,嘟囔着小嘴,双脚擦着地走路。
英子妈早恭候在二门外。“怎么回事?”
司其善从兜里掏出一小打商品票递给媳妇,低头说:“从大舅那拿的商品票,豆腐粉丝带鱼都有,可从二舅那借的十块钱,让我丢了!”
英子妈左手“啪”地往大腿上一拍:“左子的大事就指望这十块钱呢,怎么就丢了呢?真是越渴越吃盐!”她转念又说:“不对呀,你平时是连一分二分的钢镚都收拾好交给我,这么细心,把钱放在哪儿了,就丢了!”
英子这时哭了:“猴子没有看成,花袄也穿不上了,呜呜!”
司其善急得搓手,脸都扭曲了:“都怨我,我是罪人,你们就绕我这次吧!”咱们再想想办法!”
“总不能为此杀了你呀,我们还舍不得呢!咱们再想想办法!英子,别哭了先吃饭吧!”
东子也回来了,听到这事,说:“大过年的,谁捡到这十块钱,可真添彩了!”午饭吃得都不香甜,也都无话。
不好意思再和两个舅舅张嘴借钱,左光花就在村里,走东家,串西家,费尽口舌,又借来几元钱,和司其善一块,把招待春叔的用品买来了。
转眼,年过了,进了正月。可就在正月初十这天,村里的十几根线杆子上,大队部的墙上,显眼的大树上,出现了一则寻人启事。启事上这么说的:“我是滦州大湾子公社小湾子村人,叫李桂淑。去年腊月二十四,我带着五岁的闺女去市里妇幼医院看病。返回时,不慎在火车站把钱包丢失。当时,身无分文,无法买票回家,求助无门。正在这时,一个贵人出现了,他看到我们娘俩在广场上抱头痛哭,就主动前来,询问情况。听后,他不由分说,带领我们到候车室排队购买车票,还买了一张站台票,共用4.8元,又执意送给我们5.2元,让我们买饭吃。还把我们直接送进车厢。这位贵人身高一米七左右,留平头,白净脸,大眼睛,高鼻梁,身穿一身蓝色制服,裤子两膝处打着补丁。我问他住址姓名,以后偿还,他闭口回绝。为了让我们消除顾虑,他只在无意中,说他是老庄子公社的。我们全家感激涕零,一定要找到这位贵人,当面重谢!恳望知情者告知。联系地址和联系人:滦州大湾子公社小湾子村李桂淑。”
与此同时,周边的几个村的线杆上,树干上、墙头上,也张贴了同样内容的启事。
这则寻人启事,是英子首先发现的,告诉了她妈。说被寻的这个人怎么这么像我爸爸呀。左光花跟着女儿来到门口的电线杆前,看了两遍启事,认定,启示上说的这位贵人,就是她的丈夫,英子爸爸,司其善。
村里看到启事的人,都判定启事上寻找的是司其善。不出半天,全村人都知道了此事。司其善本人,是当事者,当然心知肚明。他只是后悔当时不经意地说出了自己的公社。
他脑袋看着地面,站在媳妇面前,一副等待发落的架势。
看了他足有五分钟,左光花说话了:“这事这么办,我看也对,但你跟我、跟家人撒谎,为哪家子呀。你说,二十多年了,你想办什么事,我没有答应你,我管过你!你这么办,不是对我还信不过么!再说了,这十块钱,是为了大儿子的婚事,还关系到二儿子,你直说,咱再想办法,不至于抓瞎呀!”
“我当时看她们娘俩,哭天喊地的,心都碎了。没有多想,就这么办了。事后一想,耽误了咱家大事,又害怕了。就不敢和你说了。知道你会想出新的办法!我也没有想到,她记住了咱们公社的名,眼睛又那么尖,把我看得那样细致!”
左光花听到此,噗嗤一声笑了,冲他的肩膀拍了一下:“有什么想法,早说啊!走,咱们收拾下屋子,后天,他春和叔就来了!”
按年前的约定,正月十六上午,春叔来了。他们谈得正欢的时候,英子又领着一男一女进来了。手提两个大包。女的,看到司其善,拉着一同来的男人,咕咚一下跪在地上,满脸流着泪:“可找到好人了,叫我们咋谢呀。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要长期走动!”
正是司其善伸手相助的女人,男的是她的丈夫。他们昨天接到信,告诉了他们要找的人,今天他们就专程赶来了。
在左光花的强烈挽留下,滦洲来的两口、春叔、司其善两口,还有东子、英子,他们共进午餐。
春叔始知事情的原委,感动地说:“遇到这么好的人家,这门亲事,我一定成全,饭吃了,酒喝了,给我的酒,说什么也不带了,下次咱们再喝!”
左光花决定,滦洲拿来的土特产收下,钱十元,算是结成亲属的正常支出,不要。给春叔的酒,尊重春叔意见,下次来喝。左子下半年结婚,大家都参加婚礼。(2024.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