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送礼(散文)
一
那些年,兴起一股送礼风。这风,居然以星火燎原之势蔓延到我的大学。
系里评选优秀,推荐入党,奖学金认定,甚至休学告假等,大大小小的事都要以送礼为铺垫,若有哪位同学不慎惹出麻烦,校友们也会戏谑调侃道“军马不动,粮草先行,保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其实,哪怕无事相求,有些人也想靠送礼拉拢一下关系。
我家境贫寒,素来以埋头读书应付一切,压根不曾想自己会和送礼扯上边儿。但那个节假,遇到来家做客的二舅,他提醒我,“上了大学就像踏入半个社会,人情往来避免不了,黄姨在你学校任职,既然她跟咱家有这层远亲关系,走动一下也是很有必要的。”
其实,我与黄姨素不相识,实在不敢想冒昧打扰人家是何等尴尬。
但二舅走后,我的父母像接到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似的,开始忙不迭地为我准备礼物了。他们在屋子里转悠寻摸,也难寻到可送的东西。最终,父亲将目光停留在那小半麻袋黄豆上,那可是奶奶的心爱之物啊,常用于日常改善生活,或者煮些咸豆当零食满足我小弟的口福,既然被父母瞄上了,奶奶也只好点头陪着笑。
只见父亲先用粗筛过一遍,又用细筛滤一遍,最后再把瘪烂的籽儿挑选出来,拾掇完毕,我们看着箩筐里圆嘣嘣的豆子,粒粒精饱神满,在阳光下泛着盈盈光泽。祖母找来一个半新的提包,把豆倒进去,很显然,这个包比麻袋体面多了。
开学后,当我拎着装有黄豆的提包走进宿舍,感觉浑身不自在,总以为室友们在用异样的眼神瞅着它,我急不可待盼着天黑后把它送去出。好不容易等到夜幕降临,室友们又进进出出不消停,终于,她们全都出门了,我赶紧抓起提包做贼一般地往外溜……
二
黄姨的家,在我的想象中,如同神圣的庙堂高不可及,我虽痛恨二舅给出这损招,但还是按他提供的地址找上了门。
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再深呼一口气,平复好紧张的情绪,开始敲门。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子开了门,烫卷的头发,戴一副近视眼镜,很有学究气质,我问是黄教授?她点点头。我便自报家门,告诉她自己是马**的外甥女。进屋后,发现她的家果然豪华大气,一排棕色真皮沙发紧贴后墙,墙上挂一幅巨大的山水壁画,再加精美的大理石地板,华丽的吊灯,以及墙角处的落地书架,似乎每一个细节都彰显出主人的高贵品位。
我站在门口,浑身上下不自在,生怕那一尘不染的地板被自己的双脚踩脏了。
万万想不到的是,教我逻辑学的郭老师也在这儿,殊不知,当她知道我来“贿赂”黄教授后,会产生怎样鄙视的情绪。与郭老师相视一笑,也难解自己内心的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还是硬着头皮向她们介绍,“我是咱校中文系的**,马**是我的舅舅,是他告诉我与黄教授的亲戚关系……”黄姨半天才迷糊过来,示意我坐下。我本想等郭老师离开后再把黄豆倒出来,但闹钟滴嗒嘀嗒,一声一声让我如坐针毡,许久,她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俩人依旧谈论着不咸不淡的话题,而我的存在也似乎被她们无视了一般。
我实在等不下去了,只好鼓起勇气让黄姨收下那些黄豆。我拉开提包的拉链,将豆倒在她家的洗衣盆里。让我万万想不通的是,这些原本精饱金灿的豆子,怎么一到她家就浑身灰不溜秋,且散发着一股土腥味儿,分明是丝毫不给我长脸面啊,难道它们也像人一样,到了名门之家就缩头缩脑不敢挺身抬眼了。还好,黄姨没有表现出嫌弃,但我也明显看得出她是真的不稀罕。
当我提着空空的提包从她家楼层走出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浑身舒展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大。但这次经历也强烈地刺伤了我的自尊,让我对送礼由最初的漠视到本能的排斥。后来,无论二舅怎么怂恿,我都不曾再进黄姨的家门。她在生物系,我是中文系,直到大学毕业,我们之间也无任何交集。只是可惜了那些黄豆,被废置在一个豪华居所的角落里,也许不久就会被清理出门,它是我父母的辛劳结晶,是我奶奶的心爱之物,是我小弟半年的零食口福。最终,它也成了我如鲠在喉的一个心结。以至于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脑海总会浮现出送豆的各种情景和细节。尤其避开室友、抓起提包、悄悄溜逃的那一幕,更是让我脸红害臊羞惭不已。
三
我明白,那时送礼,之所以那么害怕被人看见,并非是因为父母准备的礼物单薄寒酸。其实,送礼的学生,哪怕他配备的东西再高档,大多也都是趁月黑之夜偷偷摸摸送出去。
送礼,不是一件光彩事。
真的,这不仅于我,在我的同学中,为此小心翼翼百般隐匿已成常态。虽然我们如此谨慎,但仍会有人猝不及防闹出一些动静。
记得那天,教室的气氛空前紧张,辅导员站在讲台上,声色俱厉地痛斥学生请假现象。一番雷霆大怒之后,又含沙射影说某些同学为达目的,采取不可告人的手段,提溜一兜水果去他家。“搁几个苹果蛋子,也不嫌恶心人。”当这句话被他脱口而出后,很多学生惊呆了,我们还没缓过神来,又听他指名道姓说,“苏萍儿,你自己兜的苹果,自己拿回去,至于假条,休想给你批……”
我的心猛然一颤,真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很强。想不到素来备受尊敬的辅导员,居然以如此鄙夷的神态面对他的学生。此刻,我非常庆幸自己,那天多亏遇到的是黄姨,是她宅心仁厚,没让我一个穷学生顷刻之间颜面扫地。
班里四十多双眼睛齐刷刷投向苏萍儿,只见她深埋着头,像一只受了惊悚的刺猬,直等到放学铃声响,也没把头抬起来。我想去安慰几句,又怕一开口触到了她心里的痛点。
送出去的礼被退回,在我们看来,就意味着人格遭到贬低,自尊受到凌辱。苏萍儿悲惨的经历似乎给大家敲了一个警钟。尽管如此,送礼,在我的大学依旧蔚然成风。尤其那些家境殷实出手阔绰的,遇到机会很会打通关系,上下逢源。
某日兰兰告诉我,“别说萍儿可怜了,都赖她自己太抠门,送给老师的东西那么寒酸,简直是轻贱人。”
“你还有没有同情心?”我愤然道。
道明原委,我才知道,原来兰兰那天也去送礼了,我问她送的啥?“两条发时达香烟,请假条批准得非常顺利。”她得意地说。我不禁讶然,一个女学生,居然如此精明世故,像个深谙世道的老油子。
……
四
一年后,我在校报公示栏里看到兰兰被评为“学习标兵”的消息,很是惊愕。几乎每个学期都曾挂科补考的她,竟然获得如此殊荣,我有点懵,也许我们原本纯净的校园正暗中结织着一张人情关系网,曲意逢迎的兰兰,她看到的世界必然是通体透明、生机勃勃……
“跟实惠较真的人注定格格不入,被道德束缚的人注定郁郁寡欢,人生不是条条框框,而是随机应变。”一度被我们交口相传的这句话,似乎有些道理,但经年累月,千帆过尽,我依然坚信它真的荒诞不经。
毕业季,当“优秀学生干部”、“优秀毕业生”双重荣誉一齐扑向我,使我不费心力找到了满意的工作,我终于释怀地笑了。
倏忽,想起了高贵冷傲的黄姨,想起了那堆不被待见的黄豆,想起了送礼、那场如履薄冰的经历。这些成长中的遇见,不知不觉都转化成了我的精神财富。因为他们,我曾暗暗发誓——大学期间,必当自立自强,机会定会偏爱勤勉上进的人。因为他们,我曾幡然觉悟——哪怕我们面对一张硕大的人情关系网,但只要拼命读书,必定有能力脱离这个人情圈子,不用求人观色。
现在,那种携带礼物登门拜访的互动仪式,在我周围,仍然处处可见,但愿这只是简单地对上级表达忠诚与尊敬,只是纯粹地显示上级的权威与优越,别无其他,否则,一旦发酵,便给腐败提供了生存和蔓延的温床。
且信,送礼绝非是达成目的、获取捷径的唯一手段。因果有道,是努力,便不会被辜负。
(2024年4月19日原创首发)
“送礼”一词,现今生活中,多少程度上有了贬义,视为一种不正之风。清寒却没有被不良风气沾染,靠自己的真才实学找到自己理想的工作,令人敬佩!自强自重、光明磊落的清寒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文章富含哲理,字字珠玑,掷地有声,甚是喜欢!拜读、学习!祝写作愉快,佳作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