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怪的坟头(小说)
一
“我今天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刘柱子穿过深秋清晨的浓雾,沿着小路,往村南山脚下的麦田走去。他边走边想,没听说村子里死人呀,巴掌大的村子,都姓刘,有个狗咬猪嚎的早就传遍了全村了,这个地边新起的坟头是怎么回事儿呢?
刘柱子今年五十多岁,由于腿上有点残疾一辈子未婚,就在家种地为生。前几天他来地里察看麦苗长势,突然发现自己地头上多了一个新坟头。柱子的地头不远处向阳山坡就是刘家的墓地,大大小小也有几十个坟头。一到清明,这里就会香烛缭绕,纸钱灰烬纷飞,热闹一阵,真花、假花都齐放,妆点一番。柱子早就习惯了,他从不怕鬼,都是刘家祖先,况且还有自己的父母也埋在那里,有什么可怕的?有时候他有心事,甚至会到父母坟头坐下来,跟父母坟前叨唠叨唠,困了还会倚着墓碑打个盹。
除了清明,坟上就是添了新冢的日子喧闹一番。唢呐锣鼓一响,亲人趴在地上哭天抢地地一哭,纸马香锞一烧,然后就是招魂幡往坟头一插,个把小时又归于平静。这里土地贫瘠,其他日子就连放羊牧牛的都不爱到这里来。可村子里明明没有死人,这新坟是怎么来的?而且坟头没有烧纸的痕迹,没有插招魂幡,没有马踩车压,更没有墓碑。最奇怪的是,通过这几天的观察,柱子发现这土堆似乎每天都在“长大”。难道是外村人,外姓人埋的?不太可能!或许是谋杀?车祸?凶杀者、肇事者把死人埋在这里为了掩人耳目?柱子打了个激灵,伸手抹了一把露水打湿的头发,深咳了一声,让自己清醒一点。一只老鸹不满地从槐树巢里钻出来,扑棱棱飞落在一座墓碑上,呱呱乱叫。
柱子躲进一片枯萎的玉米地里,从后背取下背筐放倒在地上,坐在上面,抽出一支烟,点上,慢慢吸着。他今天是特意起了一个大早准备看看能不能有所发现。
不大一会儿,太阳从东方露出鱼肚白,雾气跟着慢慢在消散。突然,一声声咿咿呀呀的评剧调,伴着吱吱呀呀的三轮声音传来,柱子猛抬头,一辆电动三轮正慢腾腾地拐上了土路驶了过来,初升的朝阳正好洒在骑车人身上。只见此人,身上穿着厚实的军大衣,老式的围巾包着半个头和脖子,露出花白的头发。慢慢走进,轮廓越来越清晰,高高的鼻梁,厚实的嘴唇,哈出一条长长的水汽。这不是本家刘贵三叔吗?柱子心里“咦”了一声。三叔三十年前就搬离了村子去了五里之外的县城,不是跟着闺女享福去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儿。
二
说起刘贵,他是那个年代村子里少有的“出息人”,在外面是合同工,一个月回来一次,相比农村干活儿轻松赚钱多,老婆在家操持家务,漂亮又能干。他们唯一的遗憾是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女儿随娘,出落得花儿一样漂亮。80年代中期,女儿和一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处对象,只是女儿工作还没有着落,有点不能门当户对。
不能耽误孩子的幸福,刘贵一咬牙,自己办理了病退,让女儿去接班。天遂人愿,女儿和姑爷走到了一起,小日子过得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后来,姑爷抓住国企改革的机会,从国营厂出来单干,只几年工夫就在县城买了楼房,摩托车换成了小轿车。也把在家的刘贵老两口都接到了不远的县城享清福。家里的几亩地也交给了弟弟打理,不再过问。
刘贵自小为人就心高气傲,心眼小又小气,加上女儿女婿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老刘就更是走路鼻孔朝天,和村子里亲朋故旧几乎断了来往。谁家的婚丧嫁娶,人情往来一概不参加。就连他唯一的,老实巴交的弟弟也在几年前被他数落一番,从此发誓不在登他的家门。女儿女婿更甭提,几乎不到村里去。
现在,刘贵已是80出头的人了,这几年他明显感觉自己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电视开着不知道演的是啥,刚吃过早饭怎么就觉得太阳就要下山呀。老伴说他是老年痴呆,女儿给她检查,医生说是轻微的阿尔兹海默症。反正他觉得来日无多了,开始整日忧心忡忡,想着自己百年之后的事儿。他把“妆老”的寿衣提前买下了,就放在衣柜上,天地银行的冥币、聚宝盆、摇钱树、“金银元宝”等放在了柜子里。老伴看着了直皱眉,女儿看了直摇头。老刘不管这些,他每天望着这些心里踏实。但他还有一个更大的心愿亟待解决,那就是所谓“入土为安”,死后葬在哪里的问题。
他跟老伴商量,老伴说,人死如灯灭,随他去,无所谓。他和女儿商量,女儿开始不愿接这个话茬,觉得不吉利,后来架不住老爸老是絮叨,就问父亲想法。老刘认真地说:“我得给在刘家坟给你爷爷‘顶脚’,就埋在你爷爷坟地下面。”可没过多久,后来也不知道听谁说的,说是像他这种没有儿子的,虽然自己是长子,“顶脚”的活儿也应该是由有儿子的弟弟来干。要是早年间,没有结婚和没有儿子的棺材板都只能埋半截,过路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儿。老刘那些天就不住的摇头叹气,嘴里叨唠,谁让自己是“绝户”!与其将来在地下遭人和“鬼”们嘲笑,不如另寻一处坟地。
后来,老刘突然灵光一现,说:“我还有几亩地,弟弟种着,死后就埋在自家地里吧!”注意拿定,又一个问题又来了,弟弟那次生气几年都没上门了。为了这事儿,老刘可没少花心思和弟弟套近乎,平时女儿给他买的各种补品,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没少给弟弟家里送,对弟弟家的儿子、孙子也嘘寒问暖。见到村里的人,认识不认识的也热情地打招呼。兄弟的关系缓和了,老刘也说出了他的想法,弟弟没的说,一口答应下来。可没过多久,一片阴云又涌上了老刘的心头。他想起他的地远离村庄和大道,女儿如果去上坟烧纸会不会害怕?再要是碰到坏人可就更糟糕了。还有更可怕的,万一土地承包期一到,重新分地,地落在外人手里,那时候女儿也老了,外孙子估计是不会管他的,坟头是不是就给平了,那不就是没家了吗?
老刘又开始茶不思饭不想,女儿安慰他,不行咱就在陵园买墓地。老刘头摇得像拨浪鼓,“花那个冤枉钱,再说,里面的人我也不认识,连个说话的也没有,不妥不妥!”老伴讽刺他:“现在除了土葬,还有火葬,水葬,树葬,天葬,总有一款适合你。”老刘心道,火葬太热,水葬太冷,天葬太疼,还是土葬最好,墓地还得我自己选。
三
这些日子,老刘没事儿骑三轮就在村里村外溜达,他来到刘家坟地附近,恰巧惊起一只长尾雉鸡,扑棱棱飞远了。老刘心中窃喜,都说“凤凰不落无宝地”,这刚飞走的好像就是一只凤凰,这里离刘家坟不远,就像自己活着离村庄不远不近一样,爱凑就凑个热闹,不爱凑就躲个清静,就这里了。这就是刘柱子地头儿的那一块地。“我得先占上,不能让别人抢了先。”老刘觉得自己这会儿清醒得很,也来了劲头,“这事要悄悄地进行,不能让老伴和女儿知道,要不她们又得说我瞎鼓捣!”
说干就干,这些日子老刘自己悄没声地开始往这里拉黄土,铸土堆,才有了柱子发现的奇怪坟头。
柱子听完刘贵一番言语,也是又好气又好笑。说:“三叔,您那,别费那个劲了,赶明我让你大孙子拉一拖拉机黄土给您占好地方,我还给您天天看着!”刘贵闻言大喜。
天有不测风云,没过几天,刘贵竟然摔了跟头,没到医院就没了呼吸,更没机会告诉女儿自己选好的坟地。办完丧事,女儿把老刘骨灰盒放进了旧城区一间楼房里,放上遗像,摆好贡果,点上香烛,供了起来。这里本是拆迁楼盘,环境差,这两年房价一路下滑,根本卖不出去。后来也不知是哪位高人指点,说这里做阴宅,风水极佳。地产商就偷摸把阳宅当阴宅出售。据说已有上百的骨灰盒放在里面。到了晚上,阴宅里通电后的工艺蜡烛忽明忽暗,大悲咒声隐约在小区苍松翠柏间回荡。个别的日子还会有人在屋里烧纸祷告、啜泣,整个小区阴风飒飒。
老伴经常来看他,给他准备了一个旧手机,插在电源上,里面循环播放的是老刘喜欢的评剧“花为媒”。
柱子是半年后才知道这事儿的。又一个清明节后,一场春雨,老刘选好的坟头上长出了很多鲜嫩的小草。除了没有墓碑,坟头没有压纸,倒像是一个真的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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