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承】哭灵(随笔)
《诗经•邶风》中有一首《凯风》: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翻译过来的大概意思是:
微微的和风从东南吹来,吹在了像灌木嫩芽一样稚嫩的孩子们的身上,嫩芽茁壮成长,母亲却为他们操劳了一辈子。
微微的和风从东南吹来,吹在了已经像灌木一样成熟的孩子们的身上,母亲圣明善良,儿子却没能服侍好母亲。
冰凉的泉水有源头,源头就在浚邑这个地方,母亲养育了七个儿子,母亲该是多么的劳苦。
黄鹂悠扬的鸣叫,是那样的悦耳动听,母亲养育了七个儿子,但七个儿子却不能是母亲开心愉悦。
关于这诗的本事,在“赞美孝子”的大前提下,有不同的理解。《毛诗序》认为:“《凯风》,美孝子也。卫之淫风流行,虽有七子之母,犹不能安其室。故美七子能尽其孝道,以慰母心而成其志尔。”这是说,这首诗是赞美孝子的,卫国当时淫风流行,这个女人虽然有七个儿子,依然不能安心家里的生活。七个儿子便竭尽孝道之能势,以安慰母亲的心,从而使母亲安心留在家中生活,以保持节操。
因为《毛诗》不可取代的历史地位,学《诗经》的人,大多首先接触的就是这一观点,这就有了先入为主的优势,所以,这观点便越发流行。
周朝那个时期,还没有贞操一说,不论社会制度还是伦理道德,都讲求“男女以正,婚姻以时”,到了战国的孟子还在强调“内无怨女,外无旷夫”。“怨女”就是指的适婚女子未婚,“旷夫”则指成年男子未婚,当然也包含了没有再嫁娶的鳏寡和离异男女。《诗经•桃夭》也说:“之子于归,宜室其家”,也是鼓励婚姻的描写。“女人要守节操”一说至少是在宋朝才兴盛起来,作俑者应该是北宋程颐,他是“理学”的创始人,后来南宋大儒朱熹继承和发展了程颐的学说,产生了著名的“程朱理学”。程颐曾经说过一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从此开始,中国便出现了成千上万的“怨女旷夫”。
“程朱理学”思想体系中,有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样的理念,难免会对古典文学的研究产生影响。从这种立场出发,朱熹评价《凯风》这首诗,比《诗序》则更进了一步,朱熹在其《诗集传》中说:“诸子自责,言寒泉在浚之下,犹能有所滋益于浚;而有子七人,反不能事母,而使母至于劳苦乎?于是乃若微指其事,而痛自刻责,以感动其母心也。母以淫风流行,不能自守,而诸子自责,但以不能事母,使母劳苦为词。婉词几谏,不显其亲之恶,可谓孝矣。”这就更是赤裸裸地为这位辛勤操劳了一生的母亲,戴上了一顶不守妇道,淫性难改的帽子。有人认为这种解释属于“道学”一类,是有道理的。一篇简简单单歌颂孝子的诗歌,却把母亲和“淫”联系到一起,怎么品味都有点对这位母亲的不尊重。况且,在周朝的时候,医疗水平极其低下,《黄帝内经》都没有诞生,食物匮乏,不少粮食蔬菜品种还没有栽培,人们的寿命都很短暂。一个女人能够生育七个孩子,并且全部养大成人,就是按照现在的生育抚养子女的条件和过程看,这位女人至少也在50-60岁之间了,这样一个劳累了一生,奉献了一生的老妇人,还说她有“淫”行,显然是把这女子当作是生了七个孩子的三四十岁的女人了,细想多少有些臆断的滋味。
后来的专家学者们便提出了与朱熹不同的观点,有学者把这些不同归纳为:一是有感于慈母的辛劳而未能尽其子职;二是母亲是个继母,七子非一母所生,所以母爱不均,七子自责,母亲为此而感悟。三是母亲未能使父亲(丈夫)称心,母亲因而很痛苦,儿子悔恨不能及早劝谏,使母亲免于过失(金性尧《闲坐说诗经》)。
由此看来这诗就变得异常复杂,但不论有多少不同,有一点则是共同的,就是说这首诗的词境中,包含着一种“母亲有过失”的含义。说这位母亲有过失,也是有历史依据的,孟子曾经评价过这首诗,《孟子•告子》篇:“曰:《凯风》何以不怨?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意思是此诗是描写有小过失的母亲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小过失,孟子没有讲,于是就有了猜测,连继母、怨夫都牵涉了进来。
有人说,何为学者?能把简单的事,引经据典地说复杂了的人就是学者,当然这是人们的调侃。对这首诗,仅从字面简单加以理解,认为是一首以孝为主题的诗的古今学者也不在少数。清代刘沅《诗经恒解》说:《凯风》“悱恻哀鸣,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与《蓼莪》皆千秋绝调。”
就我们普通读者从字面来看,和“淫”并无瓜葛,全诗64个字,没有一个字和“淫”能攀扯上关系。以淫释义的朱熹等大家,都是脱离原文字义之后,从诗的“比兴”出发,生硬地去附会诗的本事的。字义看就是一个母亲生了七个儿子,儿子们想到她的辛劳善良,却无法使她得到安慰,没有尽到孝心,因而有些内疚,用诗来表达对母亲的歉意,并希望能够得到母亲的原谅。
阅读这首诗,让我想起了坝上农村老家为老人办丧事的情境。之所以想起了封闭的坝上老家农村,是因为“封闭”不但能够封闭交通、经济、思想,而且还能够封闭民俗文化,要搜寻前人的踪迹,最好的地方是封闭了成千上万年的地下考古,残存于地上的,一定要到偏远落后封闭的地方,那里的残存一旦存在,就会保留原汁原味。
坝上地区的风俗习惯,老人去世后,孝男孝女要哭灵。也叫哭丧。虽是一种民间的习俗,但已经传承了无数代,由最初的习俗,变成了一种礼制。孔子曰“克己复礼”,复的是“周礼”,乡下的“礼”则是一种“亲礼”,亦或“孝礼”,不用“复”,是属于“传承”范畴的,表达着死者和生者不同寻常的亲情关系,是维系农村家庭关系、亲朋关系和丧葬秩序的重要形式。
哭灵既然是一种“礼制”,那就会有一定的程式。哭灵一般以女的为主,父母去世,出殡前,女儿每天早中晚要哭三次灵。以晚上的哭灵最为庄重。晚上吃饭前,女儿跪在棺材前,给逝者更换供品,点纸、烧香、叩头祭拜,之后会起身来到棺材前,攀扶着棺材,开始哭灵,直到有人来搀扶劝慰,哭灵仪式才会结束。在女儿哭灵的时候,儿孙们(包括女儿的哥哥)会跪在灵堂的两侧陪伴女儿,谓之“陪哭”,并且要向女儿行“三叩首”大礼,表示对女儿哭灵的感谢和家族的团结。
侄女、外甥女,吊唁叔叔、姨姨一辈的长辈时,如果没有哭声,会被视为不尊,甚至会被认为有了矛盾,成为家人断绝来往的由头。侄女、外甥女一般在院门外就开始哭,进到院子设立的灵堂前,由孝子递上纸钱、香火,侄女会亲自点燃,然后行“三跪九叩”大礼。行完礼后,便扑到棺材上开始正式哭灵。
哭灵时,不仅要有哭声,还要“数念”,也就是“倾诉”。由于“数念”是伴着哭声的,便有了顿挫起伏,充满了音乐的韵味,音调凄惨哀婉,撕心裂肺。有的女儿边哭边数念,完全被哀情所控制,凄惨之状目不忍睹,会引起在场人的一片唏嘘。不少女儿,在哭诉时会昏厥过去。这种哭诉,也被引进到了当地的“二人台”“山西梆子”的唱腔中。好的演员能够神传哭灵腔韵,让上百名的听众跟着他的唱腔哭成一片。
“数念”的内容因亲疏远近而异,比如女儿,会回忆生前的生活场景,一般是呼唤对父母的思念,痛诉亲情的断绝,对自己当女儿的孝心不够表示悔恨和自责,有时也会含沙射影地发泄一下对兄弟姐妹的不满,谓之“闹丧”。下面是我整理的几段女儿们经常数念的词:
我的亲娘呀——
您乍不吭不响堪下(抛下)我就走了呀……
唉呀呀,我的亲娘呀!
给您炖的鸡汤你一口没喝就走了呀。
棺材冰凉冰凉的呀,
里头躺着我的娘呀,
隔着棺材不知道该咋给您盖被子呀,
就担心我的亲娘遭了凉呀……
我的亲娘呀,
从小您就最心疼我呀,
您走了谁来教闺女做衣裳呀,
你咋就这么狠心再也不管我了呀……
我的亲娘呀,
您劳苦了一辈子呀,
临走想喝一口鸡汤也没喝上呀,
我给您端来了,
您就尝一尝吧。
我的亲娘呀,
您是不是还生女儿的气呀,
回来吧我的亲娘呀,
您那不孝的儿孙们也会好好孝敬您了呀,
不孝顺我替您打他们的脸呀……
不能再叫他们惹娘生气了呀……
白毛糊糊(毛毛细雨)满天飞(不停下)呀,
劳累了一辈子的老亲娘归了天呀,
阎王爷你咋不睁眼呀,
为甚不叫我多孝顺老娘几年呀……
这种传承,自古就有,《庄子》记载,“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老子的弟子怪秦失不礼貌,哭的不够悲痛,时间也太短,秦失回答:“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可见老子去世的时代,哭丧就已经成了一种祭奠的重要形式,不仅家人要哭,朋友祭吊也要哭。在人类文明的传承过程中,感恩父母、孝顺父母,思恋父母,是人类永恒的精神主题,也是人类更能够区分动物的重要标志。
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有“子不言父过”的为人规范,不言父过,当然也不能言母过。回到《凯风》的诗境中来,儿子写母亲,一定不会吟诵母亲的过错,字意上看,《凯风》的本事,和我老家乡亲们的哭灵一样,很像是一首“哭灵”诗。
《诗经》中确实有一首“哭灵诗”。就是清代刘沅提到的《蓼莪》,原文是“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看前八句,其意境和《凯风》如出一辙。所以刘沅说《凯风》“与《蓼莪》皆千秋绝调。”“绝调”,不是说这诗的艺术成就,而是说这首诗是悼念亡者的挽歌,“绝”指得是断绝,是尽头,就是死亡。可见刘沅也认为这诗是一首“悼诗”。
2024.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