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母亲(散文)
在高速上疾驰了三个多小时后,我和姐姐终于在深夜十二点之前赶到了县医院。
母亲背对着门躺在病床上,缩成一团,像一个婴孩。父亲坐在床边,看见我们进来,表情明显有些微妙的变化,但他迅速调整好了情绪,俯身对母亲说道:“你的宝贝女儿们来了!”母亲听到后,挣扎着要起身,但起不来。最终在我和姐姐的搀扶下坐了起来。看见母亲眼窝深陷,形如枯槁,我和姐姐的眼泪不由自主地簌簌往下掉。“哭啥呀?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把母亲揽在怀里,头靠在我的肩上,和姐姐泪眼相望,如鲠在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母亲入院已经十三天了,肺部重度感染,且局部已经穿孔,但是我今天才从父亲口中得知。父亲解释说,就在十四天前我们返回省城的那天晚上,半夜时分,母亲突然胸部剧痛,哥哥和嫂子连夜把她送往县人民医院进行急救。考虑到我们刚刚离开,也为了不让我和姐姐分心,影响工作,他们商量好,暂时不告诉我们。
自新冠疫情结束后,父亲和母亲的身体都非常不好。父亲在疫情防控刚结束的那个腊月,因白肺抢救了八天八夜,最终侥幸捡回一条命。而母亲自第一波阳了之后,一直在剧烈地咳嗽。因为母亲在新冠之前就患有气管炎,我们一直当气管炎治疗,母亲的病情被耽误了。
我是母亲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考上大学,有固定工作的孩子。所以父母的生活所需,看病吃药,我承担得更多一些。再加上我打小能说会道,特别擅长和人沟通,父母有什么话都愿意和我说,每次打视频,一聊就一个小时左右,甚至更久。自新冠之后,我几乎每天都要给父母打视频,最多隔一天。可最近十三天,每次打母亲电话,都是关机状态。打父亲或哥哥的电话,他们就搪塞说母亲去了舅舅家,或者信号不好,或者母亲在睡觉什么的。今天我实在绷不住了,再三盘问,父亲终于道出了实情:“你妈住院了,肺部感染。但现在已经稳定了,你不用太担心!明天星期五,你上完课就开车回来吧。”虽然父亲极力掩饰,极力保持语气平稳,可又怎能逃过我的眼睛?!
我心急如焚,马上向学校请了假,并在第一时间联系了姐姐。姐姐干着一份保洁的工作,收入微薄。家里有三个孩子要养,她一般不请假,单位也不会给她准假。今天情况紧急,她火急火燎地去找领导。领导虽然勉强同意给她请几天假,但今天的活她得干完才能走。因为临时找不上替她的人。等姐姐下班已是下午六点。市区的交通一直特别拥堵,又赶上高峰期,仅开出市区就花了将近两个小时。
西北的冬天天黑得早,我们上高速时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另外,高速在修路,把相当长的一段对向车道合并在同一侧,还时不时有大货车来回飞速穿过,所以一路上我一直胆战心惊,胡思乱想。我觉得父亲刻意隐瞒母亲的病,绝对不只是因为害怕影响我的工作。母亲常年生病,可这样的情况在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而且已经瞒了十三天了,今天为什么又要告诉我?如果母亲的病不重,十三天也该出院了,可为什么还没出院呢?村里已经有太多的老人把自己的生命定格在了这个冬天。我希望我的父母能熬过这个冬天,我希望自己明年还能吃到父母种的新鲜蔬菜,我希望还能每天给父母打视频,听他们说那些家长里短……想到这里,泪水完全处于失控状态。最近每次打视频,一旦父母说村里的哪位老人又走了,我就隐隐害怕。国庆节在老家时,以前在我面前避而不谈老人生死问题的哥哥,非常郑重地对我说道:“目前这个状况,你提前要有心理准备。毕竟父母也都七十多岁了。你看村里和父母同龄的,已经所剩无几了!你是个禁不住事的人,我提前给你说说。人活一世,生老病死都是不可避免的,你要学会坦然面对。”我没有接哥哥的话,因为对我而言,我真地还没有做好准备。第二天,母亲又给我唠叨:“我和你爸的寿衣都做好十五年了,你还没看过呢!今天天气好,你拿出来晒晒,顺便一件件套好,用针线缝缝,免得到时手忙脚乱,穿不上……”母亲还没有说完,我就跑到外面放声大哭了一场!父母的寿衣在他们六十岁那年就准备好了。我们老家的习俗,人一过六十,准备好寿衣可以增寿。做寿衣在老家是一件大事,还要选日子。当时眼看要开学了,可日子还没有定下来。于是我和哥哥姐姐一起选好面料,交了定金,就匆匆赶回省城了。一转眼十五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看一眼寿衣的勇气。心情平复后,在母亲的指引下,我把寿衣拿出来,一件一件晾到院子里。太阳下山后,又一件一件套到一起。在领口处和两边的衣襟上缝了几针,固定了一下。母亲看了后很满意,还给父亲夸我说:“没想到拿笔杆子的手,针线活也还不错!”母亲说得轻描淡写,可我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此刻母亲依偎在我的怀里,就像我小时候依偎在她的怀里一样!
一路上的揪心和不安,在把母亲紧紧地抱在怀里后,慢慢消散了。病房里只能留一个家属作陪,我执意让父亲和姐姐回县城的楼房里去休息,我留下来陪母亲。
“给我倒些水吧,一直咳,嗓子干得很!”
我把水端过来喂母亲。母亲嫌我笨手笨脚,喝不好,要自己喝。我把勺子递给母亲,母亲尝试了好几次,因为手抖得特别厉害,非但没喝进嘴里,还洒在了床上。看着沮丧的母亲,我小心翼翼地安慰她:“您这几天几乎没吃东西,太虚弱了!等出院了,在家里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听完我的话,母亲乖巧得像个小孩一样,安心地睡了。
我趴在母亲的床边,把母亲的一只手贴在脸上,眼泪又来了!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的手是一双无所不能得手,可现在,却连勺子都握不住了!
母亲二十岁嫁给父亲,当时不仅家里一贫如洗,还有瘦得皮包骨的奶奶、未成年的二叔和三叔。尤其三叔,才刚满六岁。
那个年代的穷人家,一家老小的所有吃穿都是靠自己的双手。父亲那时还在村小学当民办教师,一个月工资五元钱。母亲不仅要承担繁重的农活,还要给一大家子做饭,洗衣,缝缝补补。当时家里连口水井都没有。母亲每天从地里干完活回来,挑个扁担,从东头找到西头,能不能挑上水,全凭运气和人缘。因为整个村子只有两口井。王奶奶家的井离得近,但人家的井是上了锁的。因为两家关系不错,只要王奶奶家有人,母亲会很容易讨到水;可如果王奶奶家没人,母亲就得到离家很远的村东头去挑水。那家人性格古怪,时好时坏,母亲能不能讨到水,全凭运气。如果恰逢人家那天不想让外人挑水,母亲就只能垂头丧气地挑着空桶子回来。母亲也曾跟爷爷和父亲提过挖井的事,可都被以各种理由驳回了。自尊心强的母亲决定自己挖一口井。家里地势高,地下水源又不足,母亲挖的那口井足足有三十米深。母亲一天挖一点,一天挖一点,一直挖到半中央,父亲看到了母亲挖井的决心,才参与进来。现在家里已经通了自来水,但那口井还是完好如初,为父亲种菜提供了充足的水源。在我的记忆中,家里近二十亩地的重体力活,几乎都是被母亲包揽,父亲只是在周末的时候搭把手,还干不好。后来我们一天天长大,也只是在周末假期时帮母亲分担一点。我们仨小时候的睡前记忆,就是母亲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要么缝衣服,要么纳鞋底,要么绣花。一年到头,没见哪天晚上母亲是不做针线的。当然,母亲也会给我们唱花儿。母亲天生一副好嗓子,记性又特别好,虽然只上了一天学,但是母亲会唱的小曲特别多。我爱唱歌就是受母亲的影响。
母亲还会理发,裁剪衣服,剪鞋样。那时候没有理发店一说。村里不论男女老少,只要头发长了,都会来找母亲理发。母亲不仅手脚麻利,理的发型还好看,关键还幽默风趣,边理发边和人家聊天,把人家说得心里美滋滋的。那时候一年到头,也就过年的时候能做新衣新鞋。老乡们把新买的布料拿给母亲,带上要做新衣新鞋的老人孩子,母亲只需上下一打量,裁剪出来的衣服鞋样保准合身合脚。谁家要娶新媳妇或嫁姑娘,两对绣花枕头是必须要准备的。不出意外的话,绣花的光荣任务都会交给母亲来完成。因为母亲绣的花精致饱满,就像真的一样,没有人比她绣的更逼真!母亲的心灵手巧,就是我们家和邻里之间的情感润滑剂。农村人朴实没心眼,他们也不愿欠母亲的人情。家里做了啥好吃的,或有啥好用的,都会乐呵呵地给母亲拿过来。如果母亲需要帮忙,只要打了招呼,他们也绝不会推脱。
母亲的手艺不仅仅局限于此。她还厨艺精湛,各种家乡的特色美食都是她的拿手好菜,尤其擅长做各种面食。就拿包饺子来说,母亲是水烧开后,一边包、一边下饺子。用母亲的话说,这样包的饺子皮柔软,不干,有嚼劲。在母亲的耳濡目染下,我的厨艺也不在话下。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我十二岁那年,母亲患了类风湿,一病不起。严重时连嘴都张不开。虽然辗转多家医院,母亲的病在最后得以巩固,但是母亲的各关节还是日渐变形,失去力量。在我高中住校那几年,为了补贴家用,母亲还拖着重病的身子,为一家人守着小卖部。没学过数学的母亲竟然学会了打算盘。遇到赊账的,不识字的母亲会用自己的方式记账,等我们回来后再转换成文字记上。现在母亲的关节已经变形到自己不能系衣扣,不能洗脸洗头发,而是需要父亲帮忙。又加上患有心脏病和轻度的脑梗,母亲经常忘东忘西,丢三落四。每天吃药,都需要父亲给分好药片,看着她吃下才放心。
母亲特别爱花,家里的花园被她呵护得花枝招展。除了冬天,花园里各种小花竞相绽放,用母亲的话说,绽开的花儿就像那新娘子一样,嫩生生的!母亲也曾是娇艳欲滴的花朵,可如今步履蹒跚,丢三落四,满头白发,生命进入倒计时……
我把脸贴在母亲的手上,泪水止不住地流淌。我感到了无尽的无力和悲伤。这双手,曾经把我们的日子编织得五彩斑斓,如今却脆弱得让人心疼。
母亲节即将到来,我想用这篇文字纪念母亲,以及她逝去的青春和岁月。母亲的爱,是我心中永远的依靠。愿每一位母亲都能被岁月温柔以待,愿她们的爱如同春天的花朵,即使经历了冬天的寒冷,依然能够在儿女的心田竞相绽放!
亲爱的妈妈:“母亲节快乐,您辛苦了!”
(原创首发)2024年5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