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彩色的雪(散文)
一
雪是颜色是五彩的吗?我说的是春天里的“雪”,落花如雪,颠覆一色,五彩缤纷。
唐代诗人李景就发现了落花如雪般的美,喜欢“暖花消地”,只不过如雪的花是暖色的。
落花,常常让人觉得“春去也”,其实,春天的样子,不光有百花齐放,也有落英缤纷,这是春季的酿和成,酿得百花开,花落成春韵。
我很不同意诗人朱淑贞说的“妒花风雨更相催”,(《落花》)应该是此时风雨温情相送又一程,所以,在我的眼里,杏花雨,桃花雨,梨花带雨,樱粉戏雨,都是格外增加了花的情调。也许朱淑贞在汴梁的日子太凉了,身世多变故,便生出这番感慨,归罪风雨不懂花之意。我还是喜欢杜甫对落花的情绪,“落花时节又逢君”,(《江南逢李龟年》)花凋零,有朋友来,“落花时节”就变成了一场走红毯,牵手朋友,走在春末,春天翘起了一个鲜亮的尾巴,不是花繁时却胜花在枝头。
李煜更看不得花落,不说“知多少”,一枝花就让他悲切不能胜。他眼中,是“流水落花春去也”,花和他的朝廷有了相似,于是就来了伤感,也许伤感是他最美的诗意,诗意可以慰藉和填补着他的失落。我们读他的诗,应该关注这一层审美。
其实,花去而春未去。我喜欢把落花的诗意拿来自己玩味,我觉得自己想把春天的时长再延续,尽管不能无限拉长,但我眼中的春是有着特别长度的。
二
五月中的槐花,在胶东这里,也为了给夏天腾出绿色的空间,落了,落得遍地一片白雪,不过,是带着温度的乳白,并非寒冷的凄白。我们这的伟德山,藏着百年以上的老槐,五月最不寂寞,槐花布满山坡,填满沟壑,罩住了山中曲径,每年至此酿蜜季,“蜂民”蜂拥而至,即使槐花落了,他们也不谈归去,是要抓住春天最后的赐予,蜂舞山坡,落在落花上。一山的香,此时最浓,当地人多进山去踏花,我也去。绵绵的软香,绕足不散。尽管已经到了“立夏”,还是春意正浓。在树上,够不着;落地上,这是槐花有意香我们的足。如果这样懂得,就完全颠覆了落花的意境啊。
春天,也是留恋着人间,物候可以控制花的高低,但不能左右花投身大地的情怀。这样的诗意,往往让我回想那些落花的情形,美感入眼也上头。
一抹如血的红艳,在春逝,却美貌依旧。海棠就是,我未见“胭脂点点消”。无雨还有杏花雨,如天女散花一般,失去花颜,却变成在地上起舞的精灵。站在紫薇花前,一串串的红紫,真希望它永远像穿起的冰糖葫芦,在春天叫卖着,不吆喝,不劝买,多少审美的眼光馋着她的花色,它为了染红大地,还是不顾一切献身,居然在一个晚上,就在树下铺满了甜。我并不哀婉,突然发现,它好像告诉我,等来年春回再登枝。紫色的雪,会化作紫色的魂,魂在春天复活。丁香,那个“香”,小巧得令人想凑上一吻,突然用一抹香去亲吻泥土了,寻芳不得,原来已经变为一缕芳魂。这些花的诗意,如果总是举在枝头,我们难得啊。人们常说,春天万象万态,我想应该包括落花一瞬的镜头,抓住吧,对春天的美就有了深情把握。
胶东的春天,风雨并不多见,花落几乎无关乎风雨。一场霏霏春雨,还是给花儿加了承重,花儿似带泪,禁不住感动,落下去装饰了湿漉漉的青苔,在幽径上撒下花瓣,填充了石缝,铺在土埂上轻眠。孤独地飘零,温柔地告别着春天,花儿的青春轰轰烈烈过,此时沉静下来,进入另一种审美状态。落花就像一首舒缓的旋律,唱的是漂泊的曲调,在枝头,是花的第一生命时间;落地是第二生命归宿,迷惘但不轻狂。即使像诗人所吟的“落花随流水”,也是相伴一程美了水的风景,别说什么“流水无情花有意”,美的形态不可能千篇一律。其实,春水也是可爱的,我都不忍心把遗恨归于春水,不知是哪个诗人把“落花流水”放在一起,让这种逻辑传了千年。
春风也在流浪,云也在流浪,人生有时也处于流浪的状态,为何就不能允许花去漂泊。只是我们寄予花的美好太多,总是希望十全十美,不能有半点瑕疵。如果我们转念为蜂蝶着想,落花便是让蜂蝶息影,让翩飞的薄翼歇一歇,花与蜂蝶为我们起舞了一个春天,落花的帷幕闭上,才是一次美好的收场。
诗人说,春天是花的梦季,花谢就是梦醒,怎么可以说不好呢?醒了,花有了自己的去处。其实,我们常常是以满足我们的角度去看春天的,青春那么好,好到让我们觉得应该常驻,春短,可能是春在给我们善意的提醒。
三
春天让我们奔波,追赶着春的影子,面对落花,却惆怅起来。我打破惯例,特别选择五月中,在赤山樱花一条街去踏粉色的雪,四月中开得缤纷喧闹,我忍住不去。淡淡的粉,将山路铺成轻盈的毯,就像玉人用心打好了底妆,令人遐想,她们这是要赶着去往何处?精心打扮给谁看?哦,她们是去接吻清浅的夏天。懂得季节的,不是二十四节气,而是花的心。此时落花,就像一次道场,轻吟着禅语。绿荫垂地,我以花容为铺路。径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有时候千言万语,都显得多余了。能够看懂繁花铺径,一路都是禅语。此时有在赤山法华院修道修佛者走近,看我也无语,只有眼神碰触,似乎问一句都是多余的,我认识这个禅师,去年曾有一番问答,此时,他尊重我对红尘的态度,我敬佩他又一年守着花开花落,从不问去留。也许,我们都背诵得出那句“问花花不语”,那何必问。禅师和我相逢就是“落花时节”,相逢不惊,离去无惊。这个“落花”没有了衰颓落寞,只是邂逅,邂逅不一定有故事,但是缘。我不信佛禅,但我相信生活里有禅趣,不能深究就肤浅地看就是。
山风袭来,推起粉色的雪,卷成粉色的波浪,粉色不安,随风入沟,填充着低洼,粉色于这条街,只有几日的存在,但她已经美化了这条街的最美时刻。
是啊,美好可以挂在树枝头,为什么就不能放在树下面。就像得到一份荣誉的奖状,可贴在壁上,也可以折叠起来夹在书中,沉在箱底。在满山弥漫着粉色的沉静中,依然有温暖的光束,这个时候,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到自己的身影,不会总是站在最高枝,不是风光不再,而是让我收藏好这个粉色的画面。春天,最有意义的是去埋下一粒种子,还有一件事,就是收藏好春天。
春花好,春花也难成全所有美好,我们给春花寄予了太重的负荷。诗意的“蝶恋花”再也看不见了,薄如落花的词,只能婉约地呻吟。有人寻找落花的瞬间,希望邂逅“落花在肩”的雅趣,风吹却总是过肩而去。其实,怀着美好的欲念,总会有失落,莫怪花儿不成全。
其实,花落之后是落叶填补,为了叶子的浓酽,花不再缠绵,是花点亮了绿叶,如桃花,梨花,李花,樱花……只几日,便谢了余生,交给翠绿。传递,是一次庄严,莫说花儿轻佻落。
人间从不乏美好的联想,落花也是人们的喜欢。“花落谁家”?我们沿着花径去寻找,青石板桥上留下几朵瓣儿,幽居前的小径落花斑驳,湖的涟漪推送着花瓣,其实,只要栽了花树,哪家没有落花。满庭院,就是花的房,我曾猜想那个“满庭芳”的词牌,就是词人一睹庭院满花儿产生了灵感,造了这么一个留香的词牌。
四
我喜欢去的崮山村,南溪的玉兰花这几天耐不住枝头的风,便零星垂落。我的朋友建泽老者,慵懒地坐在树下,落英纷杂,地面被铺满,我说,刚刚下了一场五彩的雪。建泽道,不能自扫门前雪。
乳黄的雪,好像旧了点,似年前的雪未融;紫色的雪,一抹红紫,风吹一缕缕,怪不得称“残红”;黄色的雪,疑心雪日被阳光照耀而变质。建泽说,每年四五月不动扫帚,落花尽,才忙活收拾“花事”。园边一片菊,埋在菊根处,这才是“化作春泥更护花”。他向我解释花为肥的道理,花瓣里满含磷和氮,落地经风雨,磷和氮就释放出来了。赏花,不再是那些诗人墨客的专利,生活中的平凡人也不缺花事花意,这些能给他带来什么?不只是打发老年日子的闲事。建泽说,哪年花落得少几朵,他都知道。可能吗?在一个有心有情于花事的人眼里,这种可能是存在的。
建泽说,谁也盼不到掉下烧饼,更落不下金子,可花儿给我们落下了一地的好。曾经的日子对落花哪有感觉,老了花来有意打发寂寞。花如雪,雪是花。晚年了,这个也醉人。我总觉得诗人离我们很远,没想到诗人就在我们的身边。
想起林黛玉葬花,这事只有她做得出。她堆起了一个花冢,想埋下自己的情愫,写一首《葬花词》,“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多少红男绿女,都跳不出哀花葬花的结局,我觉得,比不上建泽的菊下埋花瓣,单纯而不失诗情画意,葬花的归宿和作用是不一样的。
楼下的紫荆花也落了,按理说,这样的花落时刻,是不易坐在场景里的,一夜落尽,眼不见,就没有了惊惶。
年龄超80岁的王护长和高老师,却将椅子搬到落花下,我说是想造一个“花落满肩”的意境。
两个老妪有一段对话,我听得清楚。
“花落知多少,我们还不落。”王护长大笑。
“红的紫的酿甜酒,越老越醇。”高老师是教生物,她的话,是在说人生。
花落香馨飞,直入我的窗口,两位老妪热爱生命的话就像印在书本上的格言,随着花香,刻在我的记忆里。
春天的花如雪,五彩颜色,人生如雪,总有溶解时,但那种色彩却留在曾经的生命里。
如果我笔下的这些人物都在繁花里,我还真不会留意在意,倒是飘零的花,让他们的身影有了动感和美感。
落花最深处是写着寂寞,它不同于野草的枯死,染上败像,无论挂在枝头,还是吹谢地上,都带着优雅,气质不改,惹的不仅是目光,更有一心相倾。谁道世事无常,花开花落即是常,懂得落花,就懂得了生命应该持有的最好状态就是落下也从容。
冬天的雪,融化后,是清纯;春天的花如雪,落下的是斑斓。五彩的雪,有香有韵。春天的雪,不是天降,而是花树纷落的,我们记住了每一棵花树的雪名,比琼酥、玉蕊、玉絮、玉鸾、玉蝶这些比喻词,没有仙气,而是更朴素,更生动。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落不同。下一年,我还等着花落下彩色的雪。
2024年5月1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