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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笛响起，邮轮强大的螺旋桨搅动着海水，把波涛汹涌的海浪拖向远方。蓝色的海，黄色的岸，码头的身影在海面上起伏不定，缓缓向后退，船尾的航迹慢慢地就被大海抹平了，就像抹去它曾目睹过的一切。没有一个人为晁勇送行，晁勇也学着别人的样子，在甲板上下意识地挥手，与码头上那些扬起的陌生胳膊告别。晁勇原计划结伴乘邮轮远行，费了好大劲，及至登上邮轮，进入船舱，晁勇才确定这次出行只有他一个人。之前兴致勃勃甚至誓言旦旦的伙伴们，到出行时，都以各种理由婉拒，其中一个伙伴说，他查了天气，海上有暴雨。哦，这不正是晁勇期待的天气吗？暴雨天曾在离天最近的山顶宾馆住过，那么，暴雨天在海上航行是个什么感受？
　　 这是一艘海上豪华邮轮，在二号码头联检楼办理登船手续，发登船卡。晁勇天生不晕船，选择了价格最低廉的无窗内舱房，排队登船时，队伍里有不少银发老人，他们或结伴或在家人的陪伴下出行。乘邮游远行是很多退休人的向往。在登船排队时，也就是那么不经意的一瞥，晁勇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个雍容闲雅的中老年女士。这个中老年女士很像是晁勇的高中同学，最主要的是在她左耳朵上有颗晁勇非常熟悉的痣，这颗痣曾给晁勇留下了难于忘怀的记忆。
　　 在邮轮上巧遇，让晁勇多少有点反应不过来，以至于眼神和思维都变得迟钝起来，身体和脑子被瞬间抽空了。晁勇似乎听到血液冲击脑门的声音，这种声音让他有些晕眩。但很快，晁勇就镇静下来，就像吃了镇静药一样心静如水，他揉揉眼睛，紧跟几步，进一步确认，别认错人了。经仔细辨认，身材、长相、神态，还有说话的口音一模一样。
　　 天可怜的，这么巧？难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晁勇想，如果真是她，她已在我心里留了几十年。这么一想，不觉伤心起来。这个女人一直在误解晁勇，晁勇也一直想解释，可她就是不听。这么多年来，那事已成了晁勇的一块心病，他是冤枉的，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向她解释清楚。晁勇一边努力思索，一边紧跟其后，生怕被眼前这个穿着白色短风衣的中老年女士甩掉了。这女士身边还陪伴着一个女孩，女孩被邮轮感动得指指点点。
　　 邮轮犹如一座移动的城市，总高度四十多米，上下十三层，有电梯和步梯，从远处看非常雄伟壮观。晁勇不急于登船，他发现那个穿着白色短风衣的中老年女士上了邮轮二楼，晁勇想她一定会乘坐电梯上去，至于到哪一层就不知道了。最后那个穿着白色短风衣的中老年女士在邮轮六楼船舷边出现，又消失了，估计是进了舱房。这样晁勇就大致知道了中老年女士的位置，是在邮轮六楼靠码头一侧的中间舱房。
　　 在邮轮上选舱房很有讲究，一般舱房分为内舱房、海景房，海景阳台房、套房四种。舱房都在邮轮二层以上，二层舱房噪音大，价格最便宜，晁勇买的就是邮轮二层的六人内舱房，内舱房没有窗户，关门关灯后分不清白天黑夜。邮轮最好的位置是中间舱房，由于到船头和船尾距离一样，晃动度最小，价格较贵。高楼层舱房晃动度大，但景观好，价格也贵。船尾舱房和船头舱房方便看风景，但船尾舱房较为吃浪，而船头舱房容易吃当头风。
　　 晁勇选的下铺是这艘邮轮上离海面最近的床了，晁勇放下行李，迫不及待地躺在床铺上，感觉像是躺在了波涛起伏的海面上。晁勇本想和舱房里的人交谈几句，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提防的表情，你主动搭讪，反而让人警惕。这和好多年前不一样，那时候在火车上可以和陌生人随便聊天，不知什么时候人人都变得提防起来，陌生人之间的交流成了一种奢侈。即使这样，第一次坐邮轮的晁勇还是很兴奋，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时常被欲望带上了枷锁，被高楼挡住了蓝天，被生活困在狭小的空间里，时间好像被压缩了一样。好不容易退休了，又感到无比的失落和孤单，整个人好像被喧嚣的世界遗忘了。今天的城市就是这样，人员的流动性让陌生人住在一个小区里，小区里每天见的人不熟悉，互相不搭话，这就愈发让人惦念过去的好友，见不着反而思念。在邮轮上，从浓云中透出的阳光照着晁勇的脸，晁勇突然感到久违的幸福，那是一种丝毫不吝啬的给予人温暖的力量，是大自然的力量，你可以毫不费力地感知它，享受它，拥抱它。
　　 邮轮起航后，晁勇站在二楼舱房外的走廊上凭栏远望，天气阴沉，大团大团的乌云像海浪一样在空中翻滚。不一会儿，雨从天而降，眼前的海面白茫茫一片，海面上飞翔的雨被风吹的像断了线的珠子，珠子越来越密，渐渐连成了一条线，连成千万条银线，在茫茫大海上随风闪动，仿佛全世界都笼罩在雨的帷幔中。雨点打在船檐上，发出一片滴滴答答的响声，接着雨水在走廊上汇成小河，河水灌不进舱房，因为每间舱房门口都有用来挡水的门槛。晁勇回到舱房，用毛巾擦去脸上雨水，他拿起手机翻看天气预报：多云转中雨，24度—33度，北风。这时晁勇想起《百年孤独》里的一段话，“奥雷里亚诺”，他悲伤地敲下发报键，“马孔多在下雨”。现在，晁勇告诉加西亚·马尔克斯先生，不光是马孔多在下雨，海上也在下雨。
　　 在邮轮起航前，晁勇在他的舱房放下背包，就迫不及待地去了邮轮六楼尾部的景观甲板，他特意选择那个中老年女士舱房所在的那一侧走，晁勇留意走廊上每一间舱房的门，没有看见那个穿白色短风衣的中老年女士，在景观甲板上也没有看见，难道是错觉亦或是眼花了？晁勇回到二楼自己舱房门口，站在露天走廊上眺望，他看上去是凭栏远望，其实是在想心事，晁勇把他遇见那个中老年女士的经过，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反复回放，最后晁勇认定那个中老年女士就是他的高中同学文雅，因为人在世上就像指纹一样是独一无二的，不可能有完全一样的重合体。虽然已过多年，人的面貌和体型会变，但气质不会变，人的气质很复杂，有先天形成的因素，气质是一个人从内到外的魅力体现。晁勇认定那个穿白色短风衣的中老年女士就是文雅后，就跌入了对青少年时期的回忆中，晁勇阻止不了这种回忆，也无力把自己从回忆中解脱出来，他想起了他上高中时的校办农场。
　　
　　 2
　　 当年，克孜勒河旁的农场来了一批学生，卡车停在农场院子里的篮球场上。学生下车集合，脚边放着从卡车上取下来的行李和大网兜，网兜里是碗盆毛巾等。晁勇就在这批学生里，刚上高一，十七岁。当时，同学们都说晁勇相貌英俊，是个英俊少年，可晁勇并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自己就是一个顽皮男孩，可是说的人多了，晁勇也没办法去堵别人的嘴。当时，晁勇身材修长，有一头略微卷曲的头发，一绺头发很整齐地斜搭在脑门上，咧嘴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显得很洋气。
　　 在农场大门口，晁勇看了看湛蓝的天空，把目光落在农场大门的龙门架上，上面并排焊了八个圆铁皮片，每个圆铁皮片上用红油漆写了一个字，八个笔体苍劲有力的字是：红旗中学校办农场。晁勇对身旁的陈小康和阿木斯说，这是咱们校长的字吧？陈小康听了，手在半空中指着，想了想说，看不出来。晁勇把手搭在陈小康肩上，也看龙门架上的字，边看边念，阿木斯插话说，这就是校长的字，我在他办公室见过。
　　 那时候，学校不怎么教学，就安排学生到校办农场学农。在整个克孜勒河流域，很难找到比红旗中学校办农场更好的地方了。这是一个与尘世的喧嚣完全隔绝的毫不起眼的地方，校办农场孤零零地矗立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显得有些孤单，附近零星散落着一些维吾尔族村庄。站在旷野上能听到风从耳边“呼呼”刮过的声音。在红旗中学校办农场大门前有条土路，这条土路和克孜勒河平行着从荒野上蜿蜒而来，在沟沟壑壑的荒野上，土路会被断崖式的沟壑阻断，遇到深点的沟壑，就要搭建木桥。木桥就搭在沟壑的两头，桥两旁没有护栏，桥面用数根圆木并排铺成，圆木上铺盖几层篾席，篾席上铺盖着厚厚的泥土，就像是一条土路从沟壑上铺过去了。那时候，学生们会经常看到附近骑兵团的战士骑着军马飞奔而来，在桥前一收缰绳，马前蹄腾起，像急刹车一样，战士翻身下马，牵着马过桥。过了桥，战士身手矫健地飞身上马，去大草地驯马。
　　 到休息的时候，学生们喜欢坐在木桥附近的草地上聊天。选在这里聊天，目的是想骑军马。在这之前，学生骑过农场干活的马，被场长发现，在大会上点名批评。场长是个会汉语的维族干部，叫阿不都•买买提。他四十出头，身材适中，体格健壮，五官倒还端方，头上戴着帽子，帽沿露出卷曲的头发，胡须茬子虽密却刮得很干净。为了干活方便，他经常穿长筒胶鞋，走路胶鞋“扑哧扑哧”直响，学生们叫他阿场长。阿场长说，爱护马要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阿场长感觉不妥，因为这些学生也是一群孩子，于是，阿场长抬头想词，农场风大，风把他的帽子吹落，学生们偷笑。阿木斯上前把帽子捡起来，双手递给阿场长，阿场长把帽子重新戴到头上，还用手压了压帽子顶，改口说，爱护马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学生们后来骑过农场的驴。驴，阿场长也不让学生骑，学生们就萌生了骑军马的想法，阿场长管不了军马，而且骑军马更威风神气。
　　 有天，晁勇他们遇见一个哈萨克族骑兵战士，就让阿木斯上前搭话。阿木斯右手抚胸行礼，哈萨克族战士明白阿木斯的意思后，明确拒绝说，同学们，这是军马，认生，捞道（厉害）的很！晁勇试图靠近军马，军马的耳朵一下竖了起来，晁勇以为军马要尥蹶子。想错了，军马会腾起前蹄扑打，还会用身体猛烈去撞击。哈萨克族骑兵战士大笑着翻身上马，扬长而去。阿木斯看着飞奔的军马说，我以后也要当骑兵。
　　 那时，红旗中学校办农场的场部在农场的中间，有个四合院，四合院里面房子都是用土坯垒砌的，农场屋顶是平的，在房顶上搭木梁，木梁上铺草席，上面抹一层泥巴。农场宿舍很简陋，宿舍的窗户就是在墙上凿一个洞，洞里嵌一个旧窗户框子，框子装上玻璃。床是两排大通铺，中间是走道。床铺位置是自由结合，晁勇住最里面，这个位置靠墙，挨着晁勇的是陈小康。晁勇躺床上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秘密，在靠晁勇枕头的墙上有个不起眼的小孔，有小拇指粗细，晁勇知道隔壁是女生宿舍，这叫晁勇顿时紧张起来，晁勇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慌，要冷静、沉着。晁勇用叠好的被子挡住，一点都看不出来了。这个秘密晁勇对谁都没说，包括和他关系最好的陈小康。陈小康天生一副愣头愣脑的样子，圆脸，脑门凸出，下巴突出，大嘴巴，厚嘴唇，眼里充满了厚实和倔强。陈小康虽说很听晁勇的话，但晁勇总觉得他脑袋缺根弦，嘴巴不把门。
　　
　　 3
　　 邮轮桅杆上的旗帜呼啦啦地展开，海鸥贴着海面飞行，追逐着船尾，狩猎着被螺旋桨搅晕的鱼儿。邮轮在海上已经航行了一夜，看着波涛翻滚的深海，晁勇大有感慨，早年他们校办农场四周的荒草地和海洋完全是两个天地，一个干旱缺水，一个泡在水里，真是极端的两个地理环境。
　　 晁勇是昨天下午上的邮轮，之所以没选早上起航的邮轮，是因为晁勇不喜欢早起，尤其不喜欢一大早赶车，晁勇觉得那样很伤身体，人一整天都处于晕晕乎乎的状态，几天都缓不过劲来。昨晚，晁勇期待的海上暴雨来了，真的很恐怖，邮轮上的管家通知谁都不可以出船舱，内舱房没有窗户，但门上有个圆形窗口可以往外看，邮轮走廊的船檐往下流着水，就如同水帘洞一般，根本看不清楚大海，就感觉成千上万吨的雨水，不停地倾泻下来，一阵比一阵猛烈，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凌晨，雨停了，邮轮在一座海岛附近抛下锚。邮轮上搭乘的都是闲人，用不着赶时间，邮轮一直都在沿着海岸线不紧不慢地航行，按行程在不同的码头靠岸，让游客到某一座海边城市游玩。晁勇对邮轮抛锚很好奇，特意跑到船尾。船尾有成人腰那么粗的圆形钢铁护栏，借着凌晨的天光，巨大的船锚连着水桶那么粗的钢铁链子哗啦啦地滑进海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邮轮被固定在海面上，就像毛驴被拴在了树上，只能小范围晃动。
　　 这时，乳白色的晨雾笼罩在蔚蓝的海面上，透过这片晨雾，看见远处的海岛化为剪影，在海面上闪烁着点点白光。巨大的邮轮顺着船舷放下小艇，小艇落入海里就摇晃不定，穿着臃肿救生衣的游客在船员的安排下坐上小艇，迅速向海岛驶去。据邮轮广播介绍，这个海岛是由洋流形成的漩涡携带着大量碎珊瑚日积月累堆积而成，环岛沿岸满是雪白的贝壳和珊瑚，那些游客乘小艇上岛，是去捡拾珊瑚，这是一个游玩项目。
　　 沿海岸而行的邮轮不是简单的交通工具，是一个综合体，船票一价全含，包含邮轮上住宿、餐饮、文娱等。邮轮上的餐饮有自助餐厅和点餐的主餐厅，都是无限供应。除了有各种酒吧、游戏厅、泳池、影院等配套设施外，每天还在不同时间段，不同位置举办各种演出、互动，让人全方位的享受度假。
　　 晁勇在自助餐厅用早餐。在餐厅中间有个塔形的台子，上面摆满了品类繁多的各种熟食，有卤水海鱼和芥末鸭掌，鸭掌像白玉一般晶莹透亮，晃得晁勇睁不开眼。晁勇手端盘子，每样菜夹一点点。晁勇寻找餐位的时候，意外地看见了那个陪同形似文雅女士的女孩。女孩坐在一个靠舷窗的圆桌前，远处海水在她身后的大舷窗外不停地涌动，就好像她身后飞舞着的海蓝色的彩带。晁勇在离女孩不远地方落座，等女孩离开的时候，晁勇也跟着女孩离开。在女孩回船舱的路上，晁勇紧跟几步，想跟女孩交谈几句。这是一个清秀泼辣的女孩子，头发都拢在耳后，露着聪颖的前额，女孩见晁勇有想跟她说话的意思，快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