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见到的黑暗，其实就是暗。背光闭眼，漆黑一片。这种暗是实在的，有内容的。能够内视黑色上浮有光泽，感觉眼前身后存在障碍。
　　 真正的黑暗，是一种空洞，一种不存在。就像在深不见底的井里无限坠落，黑暗不是坠落的你，是空洞的井。除黑暗发出嗡嗡声音外，你的前后左右都是虚无无物。
　　 我睁大眼说：这是哪里？这么黑。红麦儿说：是中午，在家里。这时，我感觉不是看不见她，而是找不到我自己。红麦儿说话，声音来自另一个空间，无根无据在黑暗深处莫名传来。她拉住我手，我发现只是单纯的片面的手，触摸之外什么都不没有，包括想象。
　　 突然的失明，我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黑暗。
　　
　　 一双锐利的眼睛，陪我一路走来。它想看什么我都让它看，随心所欲，毫无遮拦。从远方一朵云彩变幻姿态，到近处一缕发丝舒展飘逸。每天军营、戎装、钢枪、哨所抑或五光十色的城市、街灯、彩车、流行色，只要不闭眼，所有景象色彩都在继续。直到有一天，我睁着眼睛结束了所有白天。
　　 说日光，是明快透亮的视觉感受。进而说阳光，明亮的界定之外，囊括了蓝天白云闪亮流水，浓绿森林、艳红花朵，一片鹅黄一片粉黛的田园风光，以及小巷青石板上白色猫咪和它长长胡须。
　　 我的阳光变成一副骨架，剔除了所有内容，只剩下感知温差。大夫（在我眼前晃动五指，翻开我眼皮用手电筒反复照射）问：能看见吗？我说：什么都不存在，包括您。
　　
　　 我不知自己在哪里。是我弄丢了这个世界，还是世界弄丢了我。医院手术室安排好一切，医生借助无影灯光，帮我仔细寻找走失在眼底的世界。
　　 尖锥扎进眼球，钢针挑起视觉神经，激光焊接，氮气冷冻，五官所有神经疼痛地拼命撕扯心脏。我曾有过拇指与食指捏住双刃刀片，使劲拉过的挑战。今次，睁大眼睛迎上锋利钢针考验忍受限度。然后重水冲洗，切除晶体，注入硅油，缝合眼珠，蒙布静躺，在混沌中安静等待。
　　 等待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然后派生万物。我从黑暗中醒来，一个扭曲变形、残缺破损，仅剩下失调三原色的世界站在面前。这时的阳光，就像一张灰色草纸，粗糙，生硬，冷冰冰隔世感觉。
　　 我爬到了井边。
　　
　　 魑魅魍魉，然后提婆。世界是一点点变好的。与其说我相信，不如说是祝愿。红麦儿搀扶我走到门前，我发现自己出现在哈哈镜前，一切都畸形怪状，包括步履变得蹒跚与踟躇。阳光每天经过窗前，就像一道生锈的彩虹。她能坦诚对待所有生灵，唯独给予我的是欺骗。人们看到的就是现实的，我看到的是调阅记忆的钥匙。
　　 脸面朝下如同虔诚的朝圣者，我趴了一百多天，终于等来了原本的世界。一束善良的光芒穿过羊蹄甲树，碎银子般打落在我肩上，脚下微风带着粉色花瓣渐渐走远，我单薄身影长长追赶到巷口。城市开始从灰白色地图上站起身来，立起高楼，安放街道，大桥跨步迈过朦胧情愫。几只蝴蝶来到午后溪边，轻轻撩动水面涟漪。
　　 我居然有眼泪，咸咸带着温度。
　　
　　 耶和华七天时间创造万物，而我用这些时间埋葬了这个世界。周末，一片黑斑出现在眼角，像日全食贪婪地吞噬着我的阳光。红麦儿等待付费核酸检测报告，我尝试沿盲人道只身前往医院，途中买了两包方便面。到了医院，再次的手术安排在周一。办好住院手续，收拾好病床，想吃包方便面。这时发现，这个简单的事情原来非常不简单。
　　 两次失明，四次手术，三年征战，钢针反复刺穿眼球，球体增厚变形。最痛苦的是学着植物人卧床静养，没完没了眼疼头疼，肿胀流泪；没完没了滴眼药水，输液降眼压。眼药水浇灌眼睫毛长势良好，出奇地旺盛修长。
　　 医院开出多条“禁令”，譬如不得拎重，不得跑步，不得颠簸，不得用力上厕所，不得生气，不得劳累，不得看手机电脑以及不能喝酒抽烟，不能乘坐飞机，不能去高海拔的地区。除了可以叹息，其他所有都不可以。
　　 阳光将城市反复涂亮。坐在门前，我感受亮的方向，清空所有思想。有时，听到街上120叫喊着在救人，听到快递小哥摁响隔壁门铃，还听到泡茶的水烧开，红麦儿脚步声从厨房到客厅。每天的生活与我无关，我只负责沉默，什么都不管。
　　 终于，我抑郁了。
　　
　　 小格子说：世界那么大，你得去看看。她通宵达旦给我制定出行方案，北上朝西。红麦儿说：乘飞机不行就坐动车，动车不行就绿皮火车。她翻箱倒柜收拾行装。她们希望我离开井边，或者在落井之前，赶紧看看世界。
　　 人的眸光需要唤醒，就像拯救灵魂需要挑战。我说自驾游行不行。说罢包括我在内，我们仨人都吃惊，都意外。
　　 大夫严肃警告我：你头上顶着一个小碟儿，得保证它掉不下来。再掉下来，真就一地稀碎，回天乏力了。
　　 11月1日，我启动越野车朝大西北进发。眼目里，道路可以模糊扭曲，但不会消失断线；景物可以失色倾斜，但无法横空阻拦。我驾车一路矫正调整，适应应对，渐渐走进一个新的天地。
　　 从县道到高速，从观察近处到瞭望远方，从审视路面、车辆、行人到把握坑洼、障碍、动物，从晴天、雨天、雪天到夜晚、浓雾、沙尘暴。颠簸、疲劳、负重、高海拔、高眼压，眼疼、肿胀、弱视、模糊，视线狭窄、头疼恶心以至于发展到视觉光闪、红晕彩斑等失明临界点。
　　
　　 资寿寺的绛红，晕开了汾河两岸千里寂寥。寺院里淡泊的雪，安抚着我放不下的心愿。灵瑞石旁，我与佛祖万里邂逅，是偶然，还是因缘。
　　 劫后余生的阿罗汉，笑容可掬。殿堂上，十八张面孔眉飞色舞，谈论着禅宗公案。我一遍一遍思忖，该从哪段佛语里走进《金刚经》。
　　 面向药师佛、地藏王菩萨，我双手合十兜售忏悔：今生做了凡夫俗子，舍不下人间光明。解脱生死、证入涅槃的事，来生再说行不行。
　　 人生，只有战胜自己，才可能战胜黑暗。倘若心存光明，哪里又有黑暗。52天，12000多公里，11个省，70多处名胜古迹，800多旅程足迹点。还有50多篇游记、随笔。12月21日，我心明眼亮返回家中。
　　 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不可一世的神情，我明白，其实我还在井边。
　　
　　 原创首发
　　 2024,5,13于高桥铁匠陶瓷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