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去看望母亲，顺带买了一棵绿色月季送给母亲，刚进门，母亲便迫不及待邀我看花。其实，我早已闻到了花香。
　　 母亲院子里的几十棵月季都开了，没有开成花海，却开了半个院子，颜色各异，如母亲打翻我少时绘画的调色板，让我一时看晕了眼球。
　　 母亲喜欢花，继而喜欢养花，尤喜月季，故而月季大大小小栽了几十棵，每一棵花开都不一样。开花的其他植物也有，比如石竹、百合、绣球、乒乓菊、丽格海棠等。她不喜欢不会开花的植物，只要会开花，她都喜欢，也许花开的时节母亲的心也怒放起来了。她说月季耐寒耐热，耐旱耐涝，不挑土壤，却又花开鲜艳，赤橙黄紫，配着绿叶，不知有多美。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的喜悦。我喜欢看到母亲的笑容，如盛开的月季花。
　　 出生于四十年代的母亲，经历了时代的贫穷，岁月的动荡，生活的艰辛，抚养子女的劳累，把一生的光阴都变成了付出和奉献。农忙时节，田间地头，母亲和父亲，挥汗如雨，赶着老牛，推着犁铧，犁开了一陇陇土地，铧开了一寸寸梦想，播种下一粒粒希望，等待收获的喜悦。那时候的母亲，只知道耕耘，不知花为何物。
　　 田间归来，暮色已沉，如倦鸟归林，母亲和父亲到家，父亲赶紧地给老牛喂草，母亲则赶忙手挽衣袖，开始一家人的饭食。风箱开合，炊烟升起，给村子上空点缀一抹人间烟火。热气腾腾的饭菜上桌，我们姊妹几个大快朵颐，我们吞咽着食物，也吞咽着母亲的汗水。那时，母亲不知花为何物。
　　 夜虫唧鸣，星空寂寥，一扇木窗，昏黄油灯下，母亲还未睡去，一双鞋底在手中翻飞，轻微“刺啦刺啦”的声音若清脆的音符，伴随母亲粗糙的双手在指尖跳跃。屋内，父亲鼾声轻响，儿女甜梦深睡，就连屋外的老牛也进入了梦乡，而母亲却还在挑灯做着针线活。一家人从上到下的穿戴都在母亲的双眸里、手掌里、深夜里相继完成。每每夜晚，注视、陪伴她的，唯有那窗外挂在树梢的一弯银月、天上的几颗星星、或者暗沉的风。夜静听虫鸣，闻鸡而起舞，是母亲最真实的写照。那时，母亲不知花为何物。
　　 日复一日，年继一年，当岁月的沧桑爬上母亲的额头，双鬓斑白，那时，长大的我们，才发现母亲老了。母亲身材纤瘦，肤白凤眼。我总感觉母亲不会老，不仅美丽，而且能干，直到看到她一脸的皱纹，满头的银发，才知道母亲也会老，就像她日夜缝衲的鞋底，穿在脚上，被时光磨开了容颜，露出了斑驳的针脚。
　　 长大的子女，如羽翼丰满的鸟儿，开始了追逐生活的梦想，各自翱翔，离开了母亲护佑的翅膀，离开了父母牵挂的目光，离开了家；而父亲和母亲，还在默默耕耘，田地、家庭、子女，是一根长长的线，拴着这头，也拴着那头。那时，母亲不知花为何物。
　　 当子女们都已成家立业，几次三番让父母收手，不要再奔波田地劳累，但总也不听。父亲说，农民不种地，干啥！随着父亲身体有恙，再也种不动田地的父母，终于放手了一辈子的土地情深。
　　 空闲时间多了，父亲总要去地里看看，即便不是自家的田地。
　　 有一天母亲端详着我送她的一盆月季花，看了很久，说，真好看，和你们小时候一样好看！在母亲的心里，我们就是那一朵朵花朵。
　　 自此，母亲开始了养花，并越养越多。
　　
　　 二
　　 2021年的春天，带领母亲去湖北麻城看杜鹃，而麻城龟峰的杜鹃，源自天然，漫山遍野，是中国最大的野生古杜鹃群落，有大别山上的红腰带之称。很少出远门的母亲，我决定带她去看看远方的山，还有那山上的花。
　　 母亲一路都是兴奋的。我暗自想，趁着母亲腿脚还好，要多带母亲出来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母亲没看过的风景。
　　 麻城龟峰，远看，青山如黛；近观，花红似火。很多百年古杜鹃树高达数米，盘虬卧龙，叶稀花密，以枝为姿，漫天卷地，绵延万里，正开得如火如荼，如烛如炬。母亲看得如痴如醉，流连忘返，更加兴奋无比，这一刻，母亲仿佛像个孩子。
　　 母亲穿梭在杜鹃花海，尽情徜徉，时而低头嗅香，时而轻抚花瓣。有一瞬间，我找不到了母亲，母亲穿着碎花小袄，恍若母亲变成了花。
　　 穿行在高大杜鹃的山间小路上，看到了长在腐叶之上一簇簇的白色小花，它叫水晶兰，寻常很难见到，没想我和母亲在这深山老林，竟然遇到了这种如水晶一样的花，瞬时，我被惊呆了。它曾被美国著名女诗人埃米莉·狄金森写进了作品，也在中国武侠小说里频频现身，赋予灵异奇花，其药用价值，有体虚润肺止咳之效。
　　 水晶兰长在山林，匍匐在地，生于腐枝败叶之中，喜欢潮湿阴暗的空间，躲在树荫下，没有叶绿素，不进行光合作用；径直立，不分枝，浑身上下晶莹剔透，花朵呈筒状向一侧垂头盛开，里面黄色的花蕊，像针尖般纤细。它们是原始森林里的精灵，也是濒危罕见之花。母亲看着水晶兰，听我拿着手机给她介绍着，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发出啧啧的赞叹声，说，真好看，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神奇的花呀。
　　 世界上神奇的花不知道有多少，而母亲才看到了几个？我想领母亲去看全世界的花，但，更多的是无奈。
　　 母亲拄着登山杖，穿越在杜鹃花海，我跟在后面，用手机给母亲拍了一张又一张照片，这人间美景，有母亲，更具诗意。
　　 接下来，每年逢春或秋，有时带母亲洛阳看牡丹，有时开封赏菊，有时到省花卉市场看花买花，有时踏足私人玫瑰庄园，有的地方甚至去过数次。不仅看花，还带她看祖国的山川河流，大城小巷，故宫和长城，给她讲曾经的人文历史，异土风情。一年级毕业的母亲，大字不识几个，每次都听得很是认真。
　　 母亲年迈，身体尚好，随我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从不喊疲累，欣慰之余，倍感幸福。
　　 看过世间林林总总的花，母亲更爱花了。
　　 夏天高温时节，有的稚嫩的花一日便被晒干了花瓣，母亲想尽办法为其遮阳；如果半夜被风雨声惊醒，她也要起床穿衣为不堪受雨的花儿遮风挡雨，哪怕自己淋得一身湿。
　　 秋风萧瑟，寒冷逼临，母亲除了打扫落叶，如黛玉般把花叶覆于植株周围，然后在每一棵植物旁边埋下重肥。她说，花儿也需要营养呢，到明年春天，才能迎接花儿们的壮美与盛放。这些植物果然没有辜负母亲，到了来年春，繁花似锦，红情绿意，开的那是一个热热闹闹，轰轰烈烈。
　　 冬季，该搬进屋的花悉数进屋，有的花似乎感谢母亲，在一抹冬阳照进屋内，地上那小小的一盆花，竟然一直开着艳丽的红，这让母亲大为欣喜。
　　 春天，院子里各种花开的时候，母亲早上看花，中午看花，吃饭的时候端着碗站在花丛间便吃边看花，甚至晚上打着手电筒还要再看一会。母亲爱花，爱到了极致。我想，这些花儿遇到母亲，想必也是幸福的吧，因为我遇到母亲，我感到幸福。
　　 她常说，年年有花可看，这样的日子要好好珍惜呀，多好的生活啊。
　　 弟弟让她和父亲去城里居住，她死活不肯，说，那高楼上长不出花朵，这老家有半院子花呢，多美啊。
　　 那日，调皮的侄女狠心摘下一朵开得正艳的花，插在母亲斑白的发间，母亲便笑成了一朵花。
　　
　　 三
　　 我进得院门来，风大，跟着也要进来，我忙去关门。母亲说，让风进来吧，花喜欢风。你看，花都开了，多好看的花呀。花喜欢风。我那大字不识几个的母亲，有时说出的话，总带着哲理和禅意，令我心中一动。
　　 是啊，花都开了，我焉能不来看望母亲吗？
　　 几十棵月季似乎攒足了劲，竞相绽放，叶子深绿、浅绿、翠绿、碧绿、墨绿、黛绿……株株绿不同，在阳光照射下，片片叶子绿汪汪，亮闪闪，发着光；朵朵花儿娇艳欲滴，红中印着黄，黄中泛着白，白中透着紫，紫中裹着粉，粉中镶着绿……五彩缤纷，争奇斗艳，花团锦簇，雍容华贵，香气扑鼻。
　　 我下意识的揉了揉眼，一旁的母亲问，是不是风让沙子进眼里了，要不要帮你吹吹？我笑了，说，不是，是你养的这些花迷了眼。母亲笑了。
　　 院子的一侧，父亲种了两棵果树，一棵是杏树，另一棵是柿树。父亲喜欢果树和养鸟。初春时，给父亲买了两只虎皮鹦鹉，父亲把装着它们的鸟笼挂在了杏树上，时不时，清脆悦耳的鸟叫声在院子响起。姐姐说，这真的是鸟语花香啊。
　　 母亲节时，给母亲买了两双鞋子，我无需给母亲买花，她院子的花多的是。鞋子，我每年都要给父亲和母亲买，这个坚持源于外公外婆还在世时，而外公腿脚不便，常年坐着轮椅，即便外公穿不了鞋子，而母亲每年都坚持要给外公外婆亲手做鞋。我问过母亲，为何年年给外公外婆做鞋？母亲说，鞋子在，人就在。那一刻，我惊诧于母亲的话语，至理名言啊。后来外公外婆相继离世，而母亲的手再也没有鞋子可做了。
　　 我拿出鞋子，让母亲试试脚。母亲说，不用试，你年年买，知道我穿的大小。我说还是试试吧，不合适再换换。母亲穿上了新鞋，走了几步，说，正合适，明年别再买了，穿不完，多浪费呢。我说，不，我要年年买，鞋在，人就在。
　　 母亲笑了笑，不再理我，穿着新鞋，拉开门，走到了院子里，然后站在了一棵月季树旁，又开始看她的花朵了。
　　 站在屋内窗前我看着母亲，母亲看着眼前的花，忽然，她低下头去，去“亲吻”那朵花。
　　 我急忙掏出手机，打开摄像，“啪嗒”一声，母亲和她的花朵，就这样定格在了永恒。
　　 看着手机里的日期，想起，过几天就是母亲的生日，到时我要去花店挑一束最精美的花，送给母亲。
　　 送给她的，还有这篇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