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定远工地回到家放下行李，望着院子内外高低错落的花木，一切依旧熟悉而亲切。去年春天，我将枫杨树遮蔽在院子上方的那股枝丫锯掉，被枝丫压制的含笑、玉兰、桂花就以最快速度抢夺着空间，蓬勃的生长。下午的阳光从门外照射进来，带着满院绿荫的气息，带着鸟雀和鸡鸭鸣叫的声音，时光就慢慢拉长，显得平静而缓慢。
　　 父亲从堂屋急切地走进屋里坐下，问些有关我们小家庭的事情。父亲说话时始终微笑，满脸慈祥，。母亲佝偻着身躯也跟进来，挨着父亲坐下听我们说话，一直安静地看我。将近一年未见，父亲说话的声音依然宏亮，听力、视力都好。他只是感觉记忆力衰退得厉害，许多事情记不起来，许多话说过后马上就忘掉。每次短暂回来，我实在做不了什么，就是陪父亲说说话，陪他回忆许多熟悉不过的往事，有时也有些意外的新消息。
　　 聊着聊着，父亲转移话题说，好啦，徐明珍也死啦，比我整整小一旬。早些时候嗯老妈死办事，嗯哥不想让我去，怕我年纪大了不方便。其实有啥事呢，中午吃饭我还喝了些酒，人啦，还是随性活着好。
　　 徐婶家在我家东边，隔着一条村村通的水泥路，她儿子彭怀军和我小学同学，听说一直在浙江打工，我们从未联系过。父亲依然达观，说起死亡一脸平静，波澜不惊。每次回来，我总会听到湾子里或亲戚中一些老人故去，这是谁也阻挡不了的。我心里却总希望父母永远健康，无灾无病的一直活下去，可随着他们年龄越来越大，疾病的风险总时不时伴随父亲和母亲左右。
　　 正月里父亲重感冒，躺在床上好几天。大姐每日过来照顾，天天送饭，父亲才慢慢好起来。感冒对于年轻人实在不算什么，可上了年纪的人，就是灾难。
　　 元宵节晚上，母亲烤炭火时因为疏忽，门窗关的太严，导致一氧化碳中毒而昏迷。大姐、哥哥发现时母亲的状况已经很严重。哥哥感觉将母亲送到镇卫生院抢救，守护了一夜。当时我在定远工地，心一直揪着，直到母亲脱险才稍微放心。
　　 阳光从门口投射进室内的地板砖上，光影里浓稠的树叶在晃动，和我一起在听父亲说话，只是它们好像比我更懂父亲。父亲顺手翻着我刚带回来的几本书，拿起《脂砚斋评石头记》说，嗯这买的是八十回本的，我也买了一套，是一百二十回本的，现在几乎不咋看书了。
　　 父亲常常遗憾我爷爷死的早，没有人继续供他读书，因为上学少，父亲对书有着超常的喜欢和渴望。我呢，也喜欢读书，只是在工地里忙起来就静不下心，很多时候通过手机听听书。但遇到合适时机我依然喜欢买书，这套《脂砚斋评石头记》就是在抖音上听“大车轱辘”讲评《红楼梦》时即兴网购的。
　　 父亲读书识字，多有才艺，母亲大字不识，性子憨直，许多想法跟不上父亲的节奏，两人从结婚开始在一些生活小事上就磕磕绊绊，不知不觉厮守到如今。父亲曾开玩笑说，我和嗯妈就象钻子和锤子，叮叮当当一辈子，谁也离不开谁。
　　 的确如父亲所说，他们年轻时总会为了居家过日子或者劳动时产生分歧拌嘴，如今老了反倒平静下来，偶尔也会有拌嘴的时候，却更象是生活的一种调剂。
　　 几次父亲生病严重时，母亲也无一例外的遭遇险情。父亲自嘲说，我和嗯妈打一辈子铁，连病也要在一起生。父亲话说得轻松，我听着却苦涩，他们几次生病，我都在外奔波，未能陪伴身边。
　　 2021年春末夏初，我在淄博天辰齐翔化工厂工地。父亲口腔内突然长出一个血瘤，牙疼得吃不下饭。哥哥陪父亲到县医院检查，医生诊断说是口腔癌，无法医治，建议到武汉大医院治疗。父亲坚持认为自己没有大病，不愿意折腾。哥哥就带父亲回家，让村里诊所的医生余先治疗。余先凭着多年从医的经验用药，经过多日治理，父亲最后痊愈。
　　 就在父亲刚刚好起来不久，母亲时常到菜地种菜，不知何时被蜱虫叮咬，病毒在身体里发作，人神志不清，浑身发抖。哥哥、大姐、二姐将母亲送到镇上医院时医生让赶紧转到信阳一五四军医院，说那里有专门治疗蜱虫叮咬中毒的科室。哥哥和二姐将母亲送到信阳一五四医院，医生抽血化验，诊断母亲的病情后说中毒时间已经很长，估计有生命危险，要有心里准备。母亲住院时，二姐留下来日夜陪护，我每天揪着心，只有在和二姐通电话时了解母亲的病情。母亲住院第七天，竟然清醒过来，后来完全康复。医生感叹地说象母亲这种状况能够治疗过来真是罕见。
　　 母亲的脱险，是因为哥哥、大姐、二姐的付出才有的结果，我在其中什么也没有做。自从他们经历这次劫难后，我在心中有了更加迫切的回家的欲望，即使回家什么也不能做，只是看看父母的样子，和他们说说话，聊聊天也好。
　　 父亲一直在说着，母亲在默默听着，我不时轻声回应。透过父亲身边的窗户望去，正屋后面那几棵高大的香椿树浓荫团绕，阳光下一派岁月静好。它们由父亲亲手栽种，从幼苗长成参天大树，一直荫庇着家园，我也是父亲的孩子，可守护家园的脚步总觉越来越远。
　　 新冠疫情管控彻底放开的2023年初，我在莆田永荣工地。工地工人几乎全部阳过，我也未能幸免，半月余才好。父母虽然身处乡村，也无一例外受到新冠波及。父母年岁已高，在这场劫难中艰难而顽强的挣扎。父亲新冠病毒感染最严重时浑身无力，高烧导致完全糊涂，无法行动。大姐、哥哥、外甥轮番看护，送他就医，最后父亲和母亲竟然度过劫难。
　　 父亲和母亲如同行使在惊涛骇浪间的小舟，任何一个冲击都可能让他们失去平衡倾覆，可他们始终顽强，跌跌撞撞的闯过一次次危险。在父亲和母亲战胜风浪的日子里，都是哥哥、大姐和二姐在陪伴，始终缺席的是我。大姐在父母生病的那些日子里总对我说，你在外面，先忙好自己，家里有我们在，真到紧急时候再说。大姐如此说时，我常默然无语，心里生出许多惭愧、气馁，觉得自己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儿子。我离开老家已经二十多年，一直四处奔走，日子平平淡淡，不好不坏，所获甚微。
　　 父亲同样害怕我担心，总是轻描淡写地说着他们的灾难，仿佛那些劫难和他曾经吃过的苦相比不值一提。只要我能有时间回来见见面，说说话，他就满足高兴。父亲和母亲现在以可见的速度衰老，他们对此表现的始终安静淡然。
　　 父亲说他现在就喜欢自在，不想动，偶尔赶赶集，在家看看电视。母亲始终不愿闲着，每天早起打扫院子，看守她的那些鸡鸭，或者到湾子里转转。
　　 父亲现在基本不再打理院子里的花圃，有些花枯死，剩下的随意生长。阻挡鸡鸭的围挡已经不再，鸡鸭可以自由的在花盆树木间行走、栖息。在和父亲斗智斗勇的过程中，鸡鸭最后成了胜利者。厨房旁边梅花树下养金鱼的三个水缸还在，可只剩一个鱼缸里还有一条金鱼在孤独地游动。
　　 2024.5.20日.夏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