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煎饼之乡愁(散文)
煎饼,土得掉渣,却又撩拨得人胃口发痒,它是勤劳朴实的沂蒙山人千百年来赖以生存的吃食。
山里人胃口里需要它,骨子里喜欢它、精神上离不开它。一日没有,肚子会饿;两日没有,心里发慌;三日没有,精神紧张。倘若饭时,随便走进山里的哪个村子哪个旮旯,你会听见这样的问候:“吃nianing了么”?“nianing”,是山里人的方言,也就是我们熟知的煎饼。山里人认为,吃煎饼就是吃饭,吃饭就是吃煎饼,有了煎饼,就有了温饱,就有了生机,才会意不乱、心不慌。
一
我是吃煎饼长大的地地道道的沂蒙人,虽离开家乡许多年了,却仍割舍不了对煎饼的执爱。在一个以馒头为主食的平原小城里,我们家的厨房却是一年四季煎饼不断,虽然我大多时间在单位食堂吃饭,虽然爱人和女儿经常抱怨煎饼韧得累牙,我们还是在这样的抱怨里喜欢着。
我生活的小城也有煎饼,但执爱煎饼的我从不吃这里的煎饼。我不喜欢这里的煎饼吃起来满地掉渣,不喜欢这里的煎饼吃不到粮食的醇香,更不喜欢这里的煎饼干硬酥脆不能拿来卷大葱。因此,我们家的煎饼都是我从二百公里外的沂蒙老家带来的。当地人是喜欢的,我不能说这里的煎饼不好,只是家乡的煎饼已经占据了我味道的世界。
起初家里没有车,每逢节假日,一大早我就匆匆忙忙地去挤不能直达的绿皮火车。下了火车转汽车,下了汽车租三轮,往往是三天的假期两天在路上。回来的时候,我总要带一大包喷涌着粮食醇香的煎饼。那时,爱人和女儿对我的“折腾”困惑不解。后来,经济条件并不优越的我却成了单位里第一批买车的人。有了自己的车,我每次回沂蒙老家便从容了许多,她们跟着我回去的次数也随之多了起来。
有时候,妻子说,买车就是为了回老家拉煎饼,这费用真够意思的了。
一趟趟回家,女儿一年年长大,她们慢慢懂得并理解了我的“折腾”。她们知道,我在用“折腾”排解一种无法安放的情怀。这种情怀流露在我们每次从老家返回的时候,总说早走却又总是捱到太阳落山才动身的依依不舍里,流露在母亲每次催我们早走而走的时候却总是盈满眼眶的泪花里。煎饼,则是这种情怀深深的寄托,它寄托着我对故乡的浓浓眷恋、对亲人的殷殷思念。懂得了这种“情怀”,她们也慢慢地喜欢上了老家的煎饼,或许这就是共情产生的独特效果吧!
二
为了让我们及时地吃上新鲜煎饼,母亲一般都是在我们回老家的当天早上把煎饼做好。至于怎么做出来的,爱人和女儿只听我说过,却始终未曾亲眼见过,心底充满着好奇。偶有一次,因连日阴雨,母亲没能提前做,她们才得以见识煎饼产生的整个过程。
头天晚上,母亲将麦子、玉米淘洗干净泡在盆里,次日天还没亮,就到村里的磨坊把淘洗好的粮食加工成了一种叫做“糊子”的东西。天刚刚亮,屋子里便已沁入浓郁的煎饼香味。因心有所念,我们起床起得也早,但还是早不过勤劳的母亲。推开门窗,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忙碌的景象:小院里并排摆放着两个漆黑油亮的大鏊子,母亲戴着蓝色头帕坐在矮板凳上左右开弓,父亲从外面的打麦场背来一筐筐金黄的麦秸,小院上空氤氲着白茫茫的蒸汽。我们蹲在鏊子前,看母亲用勺子从盆里舀出“糊子”倒在鏊子上,然后迅速地用“箅子”摊匀,再飞快地刮平,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一气呵成。在等待一边鏊子上的煎饼烙熟的间隙,母亲再把这一流程在另一个鏊子上重复一遍,重复完了,这边的煎饼就熟了。烙熟的煎饼呈金黄色,散发着麦香和玉米的甜香,母亲把它轻轻地揭下来,摆放在用高粱秆串成的锅拍上。在烙煎饼的同时,母亲还要不停地往鏊子底下添麦秸,控制火候的大小,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拖沓。
女儿看得如醉如痴,惊叹于奶奶常年劳作粗粝的双手会如此的轻盈,惊叹于奶奶竟将寻常的劳动变成了美的艺术。但我也看到,母亲会因麦秸潮湿低头吹火被烟熏得眼睛淌泪,会偶尔不小心被滚烫的鏊子烫着手而“嘘”一下手指,也会被重复的单一动作累得腰酸背痛时而用手背轻轻捶打。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感觉腰酸腿麻,我们才从痴醉中醒来。爱人顺手拿起一张刚刚揭下的煎饼,双手把它撑开,一股湿热裹挟着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朝向天空,半透明的脉络丝丝缕缕清晰可见。忍不住咬一口,齿颊间瞬时便鼓荡着难以遏止的醇香。
母亲对我说,烙煎饼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刚嫁到这里的时候总是烙不好煎饼,不是这边生了就是那边糊了,不是打破了“糊子”盆就是碰翻了煎饼摞。而且那时候麦子稀罕,烙煎饼都是以地瓜干、玉米、高粱为主,哪一样放多了不行放少了也不行,既得考虑精打细算过日子,还得考虑把煎饼烙好烙囫囵。我的奶奶是烙煎饼的一把好手,年轻时就一个人操持着家里十几口人的温饱。那时候没有电,磨“糊子”只能靠石磨,烙一次煎饼半夜就得起床推磨,磨完“糊子”还得再忙活多半天的时间才能烙完,这样的活差不多三天就要来一次。现在想想,那个时候不是磨“糊子”就是烙煎饼,好像十来年没干过别的事。母亲跟着奶奶干得多了,慢慢就熟练了。
三
我的记忆中,关于奶奶烙煎饼的印象并不多。因为从我记事到她老人家离世,三十多年的时间她都是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吃不了太多,当然不用大张旗鼓地烙煎饼。我印象中母亲每次烙完煎饼,总是仔细地叠一大摞顶好的,让我给奶奶送去。我在奶奶家里玩的时候,也见过左邻右舍给奶奶送过煎饼,送过饺子,送过韭菜盒,送过萝卜卷……父亲说,不用烙煎饼还不缺煎饼,是她把一辈子的煎饼烙完了,现在光享受供飨就够了。从父亲的讲述里,我才知道满头银发和蔼慈祥裹着小脚的奶奶,除了年轻即持家之外,还有很多与煎饼有关的故事。
其实,奶奶的一辈子,才是真正与煎饼牵扯不断割舍不开的一辈子。刚嫁来的时候,起早贪黑地烙煎饼,填饱一大家子人的肚子。没过多久,便赶上了连年不断的战争,一个小脚女人从此就和战争有了无法避让的联系。奶奶不识字,可能不懂什么民族大义、家国情怀这样的道理,但她也像沂蒙老区无数个“红嫂”一样,懂得自己在那样的时代应该做什么样的自己。正是这种纯粹质朴的精神特质,让她义无反顾地支持爷爷加入了革命队伍,她无怨无悔地支持爷爷以及太多的爷爷们为之奋斗的事业。从此,她用柔弱的双肩,不仅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也挑起了照顾更多“亲人”的重担。
因为“亲人”多了,奶奶不仅自己夜以继日地烙煎饼,还要发动村里的妇女烙煎饼。她们不仅烙煎饼,还要做军鞋、缝军装。父亲说:奶奶干活麻利、手巧腿勤,同样的活,她干得又好又快,别人一天最多烙七八十斤煎饼,她能烙上百斤。我不知道,从开始到胜利十余年的战争岁月里,她究竟烙了多少煎饼,但我可以想象,一张张金灿灿的煎饼,如果幕天席地地铺展开来,那该是一幅多么雄伟、多么壮观、多么惊人的场面啊!
四
身为沂蒙人,自然关注沂蒙事。曾经看过一段关于沂蒙精神的资料:革命战争年代,沂蒙老区四百六十万人中有一百二十多万人参加支前。陈毅元帅曾深情地慨叹:就是躺在棺材里也忘不了沂蒙山人,他们用小米供养了革命,用小车把革命推过了长江。因为奶奶的原因,重新体会这段话,我觉得更加生动、更加感人。意念中,奶奶的形象突然鲜活了起来,她不再是那个挪着三寸金莲步履蹒跚总是让我等她的老太太,也不再是后来每次看望她都孤寂地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形容枯槁的迟暮老人,我看见的分明是一个坚韧、顽强、勤劳、朴实、风风火火、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人。
我还在恍惚,母亲已经把煎饼烙完了。她一边收拾鏊子一边若有所思,快收拾完的时候,终于想起了什么。母亲说:你奶奶临走的时候,明明啥都吃不进去了,还让我给她卷个煎饼吃。话说完的瞬间,我泪目了。
2024年5月3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