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实力写手】父亲(散文)
说实话,下笔写父亲,我压力很大。我读了许许多多写父亲的文章,看到的都是自己的父亲如何如何的伟大。我很羡慕他们有个好父亲,从小在父亲的庇护与关怀下健康快乐的成长。这一点,我的父亲和人相比,真的远远没有做到。
我的父亲做到的,是首先让我活着。在那个物质极为匮乏的年代,为了全家人能填饱肚子,父亲好像一刻也不曾闲着。晴天不停忙地里,雨天就在家里编竹筐。父亲肯吃苦也能吃苦,不论大事小事,多苦多难,父亲总能想方设法,解决应对。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就是不停地忙。虽然他很普通,普通到他站在人群里几乎分不出彼此。他只是偏僻村子里一个农民。和天下所有奔波在田间地头的农民一样。他原本可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他,却每天天不亮就开始干活,到了半夜还在忙忙禄禄!他天天风刮日晒,看上去皮肤黝黑发亮。一脸皱纹,写满岁月沧桑。不论认不认识,在别人的眼里,父亲在村子里是最好认也最容易记住的一个。他个子高,却早早驼了背。他的脖子受凉导致神经受损,扭脸看人需要转过整个身子。他舍不得花钱治吧,也实在没钱治,一拖再拖就成了老毛病。这是他和别人的不同之处,也是农村人的常见事。赶上阴天或农忙,脖子痛得受不了,父亲就将就着吃粒止痛药,可手里的活计,却一刻也舍不得停。
父亲脾气暴躁,容不得我们姊妹几个谁犯错。他从不给我们讲道理,动不动就巴掌伺候。他对我们要求很严格,特别是我,小时侯太顽皮,时常被父亲扭着耳朵抽棍子。打时还不准哭,越哭打得就越很。我不知多少次被父亲一脚踹个狗啃泥,然后扭着耳朵打棍子。那一棍子下来,有时真的忍不住,刚抽噎一声,父亲就对着我大声吼:“憋住!”憋住了,也许少挨几下;憋不住,又一阵子棍棒打得人心焦火燎,好生气恼。
所以,小时候我对父亲又恨又怕。恨他不分青红皂白动不动就打人,怕的是他打起人来,好像根本就不知轻重。打得我每天都远远地躲着父亲,不搭理他。我甚至有时咬牙切齿给他对着吼,说他不是我爹,说长大了也不养他等等。反正每犟一次嘴,就多挨一次打。躲来躲去终归躲不掉,父亲依旧每天安排我干这干那。老老实实把活干了百事百了,不干,肯定又要接着打。
人都说:“穷养儿子富养女。”对于姐姐和妹妹,父亲却一视同仁。他从小就要求我们个个参加劳动:割草,烧锅,做饭,换淘草缸里水,拉粪……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父亲的监督和带领下,我们个个不用安排,就知道每天该干什么,怎么去干,没有一个人敢闲着或是偷懒啥的。
父亲很严肃,从不跟我们或是别人开玩笑。没人理他,他就一个人坐在一边默默地抽烟。他烟瘾大,跟人说话聊天,或一个人独处时都是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那时,家里没钱买,他就让娘拿鸡蛋去换。白鹅的,佛手的,一个鸡蛋换一盒,反正是最便宜的那种。不捡不挑,拿回来,直接开包:火柴点上,两根指头夹着,边抽边一个人,若有所思地坐在一边发呆。
父亲脾气暴,对母亲却从未发过脾气。他欠娘的,在他一无所,穷得叮当响甚至没吃喝的时候,娘不顾姥爷姥姥反对随了父亲。姥爷姥姥处处帮着父亲,他好像觉得没底气更没资格。他每次发脾气也只是对我们,但这一切并不影响他在外面人缘好。父亲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却在村子里威望很高。谁家有了红白喜事,总少不了让父亲去。如何办?怎么办?需要多少帮忙的?大概的支出等等……事无巨细,父亲安排得妥妥当当。他常跟娘说:“有钱帮个钱场,没钱帮个人场,不论如何,咱不能不去。别人有事你装不知道,到你有事,人家也一样。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嘛!你对人家半搭理不理的,人家凭啥对你好?”村子里不论谁家有困难,但凡听说,父亲总是想方设法尽可能帮一把。父亲在农活上是把好手:犁地、耙地、播种……样样精通。每年到了农忙季节都有人来找,父亲有求必应,甚至有时不得不撂下自家的农活去帮忙。就凭这一点,村子里的人才对父亲由衷地佩服。
而我,很长一段时间对父亲还是恨。我从不奢望父亲从外面回来给我们买好吃的,哪怕把他安排的活早早地干完了。只要父亲一回来,所有的心情与气氛都被惊到九霄云外。他在屋子里,我们就到院子里;他到院子里,我们就躲到院外去。反正不能在一起,在一起就觉得让人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谢天谢地,在娘和姐的坚持下,父亲竟答应让我上了学。这在那个连吃喝都成问题的年代,我不知父亲是怎么同意的。虽然断断续续依旧犯错依旧棍棒招呼。但相比着以前,也算是慢慢减少多了。
真正让父亲不再动手打我,应该是我上了中学。我从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才开始知道学习,不知怎的,一不小心竟然就考上乡里重点中学。那是六七个村子里的唯一,也是我们整个学校的唯一。我一个人步行去学校,从此开始了寄宿生活。那时,父亲会时不时地给我送粮食。拉个拉车子,一袋东筹西借的粮食大约够我吃上一个多月。他来时没有一句话,走时也没一句话,只打探到我所在的班,站在那等我出来后卸下粮食就走。我原本还想让他拉到伙房去,可不知为何,看到父亲我却有种抵触感。我不想理他,甚至不是为吃饭都不想看见他。直到有一天下大雪,他步行来学校给我送棉衣,我和父亲的关系才算慢慢融化。
那是一个北风呼啸,寒冷的冬天。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下得很大。同学们的家长,陆陆续续都过来给孩子送棉衣了。恰恰是节自习课,老师不在。我坐在班里,冻得瑟瑟发抖却只能偷偷地忍着。我那时好像已经习惯了,和别人的不同,我不羡慕别人,却时常对父亲心生怨恨。我那时总觉得,父亲哪怕做到别人父亲的一点点,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正当我心烦气燥,闷闷不乐时,突然,班里一时骚动起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似的。这时,有同桌悄悄碰了我一下,我疑惑地抬起头,环顾左右。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是父亲!来不及多想,我赶紧站起来迎了过去。
父亲就站在教室外边的雪地里,头上身上全是雪。捉襟见肘的棉衣,千疮百孔。一双打着补丁的胶鞋,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就邋里邋遢的
“给你的……”看见我出来,父亲把他怀里抱的包拿过来,仅一句话,包已递到了我的手里。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接过包的刹那我都没有仔细看父亲一眼。我想着让他尽快离开,免得被同学笑话或看不起。
就在我扭头想走的一瞬间,我分明听到了身后“噗通!”一声。回头一看,才发现:急着要走的父亲,居然一不小心摔倒了!我心里猛然一颤,下意识地赶紧过去扶他。
父亲摔得不轻,在我的搀扶下,父亲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原本显湿的身上,看上去更是脏兮兮的,到处都是泥和雪。“回去吧!我没事。”父亲吃力地挺了挺身子,努力想站得直一些。可僵硬的脖子不允许,还是整个身子转了过来:“都是你娘套的棉衣,棉裤,天冷,回去赶紧换上吧!”他故作轻松地用手比划着:“回吧!我走了……”他艰难地转过身子,一拐一瘸慢慢地走了
我看出了父亲走路时的艰难与痛苦,我不敢想,十多里,坑坑洼洼都是雪泥的土路,父亲一步一步如何才能挨到家里。
父亲蹒跚着慢慢地走了。外面,狂风裹着大雪不停地肆虐着。我目送他走了好远好远,才陡然感觉出浑身的冰凉。
回到教室,我第一次趴在课桌上,提心吊胆地惦念起父亲。我想起了他起早贪黑匆忙的身影,想起了他佝偻着身子,脖子里青筋暴起拉车子的样子,又想起了不争气的我因为顽皮,一次次把他气得脸色发青……不知不觉,我对父亲的憎恨,竟然开始慢慢消融……
后来,回到家听娘讲父亲的历史,说父亲一辈子命太苦,五六岁没了爹娘,十二岁和哥分家开始独过,十六岁成家立业……天知道这其间他受了多少苦多少累?好在父亲耿直,厚道,善良,村子里人人喜欢,他才慢慢熬成了一家人……听了,再也不敢惹父亲生气了。星期天再回家,就尽可能地帮着家里干农活。无数次陪着父亲,忙碌在田间地头,和父亲,也渐渐多了理解和交流。
等踏入社会,受尽了日子的鞭笞,才真真切切感知出父亲的不易。人都说:“棍棒出孝子”,我挨了父亲那么多棍棒却也未能好好孝顺他一天。漂泊天涯海角,奔波中荒废了许多大好时光。当某一天也为人父,也被儿子气得找不到北,也对着儿子大发脾气……我才真真切切突然读懂了父亲:父亲所有的恼怒与喧泄原来都是恨铁不成钢呀!“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等一切完全明白,我自己,却早已步入了父亲的昨日!
父亲老了,他颤颤巍巍地走路已分不清东西南北。除了他住的几间老房子,父亲没给我们留下一分一文。但他留给我们的,是他一次次面对逆境,苦难所表现出的不服输及坚韧不屈。父亲的这种精神,才是留给我的最大财富,它让我在人生的途中,渐渐学会了无所畏惧,勇往直前……
父亲老了,每每回去跟他说话都听不清。他好像老糊涂了,只呆呆地看着我不说话。我只能用车子小心地推着他,慢慢走过田间地头,去重温他曾经的过往时光;或拉住他的手,默默地坐在他的跟前,陪着他晒晒太阳,感受一翻温柔明媚的春光。
我常常大声跟父亲说:“爹,若有来世,我还做你儿子,你还做我父亲!你拿着棍子打我打得再狠,我也不跟你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