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表妹成家(散文)
遇良人先成家,遇贵人先立业,未遇良人先自立,未遇贵人先自修。父母帮衬先攒钱,父母不帮顾眼前,葡萄很酸烟火一般。倏忽二十多年,表妹何时宜的故事诠释了这个道理。
一
新世纪来临前夕,表妹何时宜去珠海飘了半年。这里边的前因后果,何时宜跟我讲了个明明白白,以她的脾性,她只和我熟稔,不仅是我和她年龄相仿,姨表亲,又曾是小学初中的同学。
那年,何时宜二十八岁,嚼舌根子的左邻右舍说她成了老姑娘,咋还没处对象呢!我的孩子已经两岁了,老公也是我相中的,情投意合,亲友们都羡慕得很。看到我成家立业,姨妈更是整天一筹莫展,暗地里把她有点印象的小伙子挨个做了对比,竟然也没能物色到比较称心的人选。姨妈平日里对街坊四邻评头论足,这下当然不能因为长女何时宜的大龄未嫁,当成大家的话柄。那天她去娘家吃侄孙的满月酒席,桌上听侄子的连襟刘主任高谈阔论,刘主任说小舅子中军从濒临破产的机械厂停薪留职,虽说只有大专学历,去珠海大半年,居然混得很不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姨妈一时头脑发热,琢磨着中军是侄媳妇的娘家弟弟,在珠海吉大的日企当了管理人员,沾点亲带点故,左思右想就琢磨出个“高明的点子”。
事不宜迟,姨妈这女儿被撺掇去找中军,先打工,处感情,说不定还能捏拢成一对呢!姨妈随时随地都在打着如意算盘,是个厉害的主,在家说一不二,谁要有点异议,准会被抢白责骂一顿。姨妈没来由地强调,中军大何时宜三岁,虽说贫寒人家出生,但月薪一千八百,比内地两三百元的死工资高了几倍,单从这点看得出他能力不错,人也绝对可靠。姨父生来几乎不敢违背姨妈的决策,这次更是一百二十个同意,他也说何时宜去会的中军是最佳人选,此去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无路可走也无计可施的表妹何时宜就这样沿着姨妈安排的路跌跌撞撞地走下去了。
关键是,表妹临走也没告诉我一声,她心气高,没把握的事不会轻易传扬。从小在姨妈姨父苛责下战战兢兢地活着,读书虽好,偏偏赶上八十年代的中专热,愣是被家长强令读了不感兴趣的中专。何时宜没有出众的容貌身段,学业和择业都不满意,婚恋也遇不到称心的,转眼就拖成了大龄青年。
我收到表妹从珠海寄来的信,那是她去珠海两个月了。信里说姨妈指定的那个人和她不对脸,婚姻怕是成不了,繁华的特区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从表妹的字里行间,我极力想象着她在那里的生活和心境。她站在湿热的出租屋外羡慕气派的空调房,住进拥挤的青工宿舍羡慕高级职员的公寓。在电器厂流水线劳作,那家日本人的厂子历来严苛,训练员工要绝对服从命令。因而,每一批员工进厂都进行一周必要的队形强化训练,每天杵着酸痛的双脚、迈着肿胀的双腿,在厂区棕榈树下的空地上无数遍压腿、伸臂、齐步走。厂子里主管有不少日本人,进厂后大家必定要讲究日本礼仪,还要学几句日本人的日常用语,说是便于团结协作、管理沟通。落实岗位后穿一身蓝色工装,顶着松紧带蓝帽子,职位高的员工戴着灰帽子、红帽子、黄帽子。每天早晨穿运动服集体跑步做操,全体人员列队齐唱厂歌,之后跑进宿舍换上工装,急匆匆赶往生产线劳作。上午下午还有工间操,加班两三个小时,紧绷的神经直到晚上十点睡觉才能放松。这一切分明是日本鬼子对付中国员工的“杀威棒”!
闲暇时能走出厂门透透气,特区的优渥是吸引高层次人才的,何时宜在这里待着,基本上没有什么盼头。挺直的棕榈树撑起南国的天宇,碗大的红木棉花从枝头“噗”“噗”几声砸在她前面的彩砖过道上。短暂的春节假期过后,珠海天气从温热过渡到炎热,街角路边紫红的三角梅一蓬蓬一簇簇,道旁水边鲜艳的朱槿花、凤凰花,那是别人眼里的风景,在何时宜看来,这些旺盛的花卉更显南方海滨的燠热。忙碌的流水线累得让她喘不过气来,偶尔眼热立交桥上轻快的小汽车,何时宜说小汽车开进她的梦乡。白天干活越累,夜晚睡得越沉,竟然梦见自己开着私家车在高楼林立的特区道路穿行,车水马龙,她娴熟自信,俨然是万千过江之鲫中的一员。
何时宜做梦都想从容优雅地活着,现实的狼狈和卑微却啮入骨髓,渗入呼吸。生产线上的冷气隔绝了特区的暑热,每一处制冷剂都透出刺骨的凉薄,何时宜劳累之后感冒了,涕泗横流。一帧帧蓝莹莹的卷帘,惨白的墙面漆,繁忙单调的生产线像极了催命的阴曹地府。她来珠海务工,这一招棋到底还是错了。
连续收到好几封珠海来信,可想而知,写信是表妹最放松的时刻,只能向我倾诉,我看着心疼、惋惜,她那斐然的文采和劳碌的打工很不相宜。我暗暗担忧起何时宜的命运来,按说她人本分,智商也不低,婚恋应该还有的选,横竖不能在一条道走到黑。可是她不善于玩手段,出门打工没有胜算。我只好回信劝她分析利弊,商讨对策,还是先返乡找个安稳职业才妥当。表妹觉得没有退路,回来肯定天天要面对姨妈的数落埋怨。
糊涂的姨妈居然想把两个没见过面的人硬撮合成婚,真是匪夷所思。我自告奋勇做通姨妈的思想工作,何时宜不能绑在特区打工的树上吊死,她那个表嫂的弟弟中军是十足的颜值控、势利眼,拖到三十出头还没成家,想来也不是善茬。还有,他在珠海一年就换了两次工作,能力谈不上如何强。何时宜只是和他见了几面,没吃他的占他的,他却对我那好端端的表妹吼叫嫌弃,这样会把她逼上绝路的。姨妈总算能听我一回劝告,松了口准许表妹何时宜离开珠海,回乡另作打算。
何时宜隐忍,也是未遇良人的主要原因。她有过刻骨铭心的暗恋,终是不愿叨扰,眼见得那人上升到无法企及的金字塔顶端,成了皎洁的白月光、心头的朱砂痣。从何时宜的角度看,自己不优秀,怎敢奢求良人深拥你。
我记得那是四月底,阴天下着小雨,我拉着姨妈在襄阳火车站迎回了何时宜。在车站不远处的廊道座椅上,我们仨先坐下歇息。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双崭新松糕鞋,让何时宜换上。她脚上原来那双有些脱胶的鞋子,流水线上的站立把左右后跟都磨得变形。旧鞋子沾染了几个月的失落、辛苦,我眼疾手快,抢过来扔进垃圾桶。漂泊半年,表妹很憔悴,不敢多言,看得出她内心自责没出息,混得糟糕。姨妈木着脸,忍着没训斥,算是给面子了,至于回家后没完没了的数落絮叨,肯定是避免不了的。我打圆场说毕竟还是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今后走一步看一步,天无绝人之路,还是回家好,人多主意多路子活,比起孤身漂泊强多了。
姨妈终究还是对何时宜甩脸子了,百事百不成,打工和成家,一样都没完成任务。那两个月,何时宜想死的心都有了,为什么降临人世,几番辛苦,生无可恋。唠叨来,唠叨去,最后,姨妈又检讨自己当初安排不周,犯了低级错误,没见过面的两个男女,怎么可能硬捏得拢呢?最后她又诅咒娘家侄子的那个小舅子,他也不会有好结果。唠叨也罢,诅咒也罢,总得改变现状,一家人到头来还是要体面地活在人世间。姨父姨妈都要强,不能让别人看自家的笑话。
二
姨父是乡镇卫生院多年的老医生,俗话说,秀才改医生,三天两早晨。何况,草创之初他就供职在卫生院。他的元老资格就是一张通行证,何时宜的工作问题以她爸的老面子,在卫生院谋个正经差事并不太难。何时宜以前总认为还有别的盼头,挑三拣四,这山望着那山高,经历了珠海打工的波折,她也决定收收心,不挑不拣了。表妹吸取教训,谨记一条,稳定的职业,累不着也饿不死,生活有保障少操冤枉心,她才能有尊严有追求。
搁前些年,何时宜在卫生院找个正经工作并不费事,可是她太犟,说自个晕血,手不巧,闻不惯药味,不善与人沟通,遇上刁钻的病患者可咋整。兜了一大圈,打工回来,眼看着正规专业院校对口的应届毕业生找工作都不容易了。何况我这表妹又挑肥拣瘦地耽误了几年,在年龄资历各方面就更没优势了。这次还是我姨妈出面,她只认准一个人,就是当年姨父带的实习生,科班出身,业务精进,十几年后走上了行政领导岗位,从王医生变成王书记。虽然姨妈对家人说话是不中听,甚至刻薄得招人厌烦,但是对待何时宜的工作问题,她还是下对了一盘棋,找对了一个人。
王书记很念旧,颇有人情味。王书记经常出现在电视新闻上、卫生工作会议的主席台上,毕竟是基层岗位历练过的,一板一眼,人前人后有里有面,往好了说就是有气韵有派头。她看到姨妈依然热情称呼师娘,师娘登门请求解决何时宜的工作问题,这是老何医生的后顾之忧。王书记毫不含糊,诚恳地揽下这桩看似艰巨的任务。平头百姓的难事,领导出面就不那么头疼,用老年人的话说,想给你吃,不怕你站得远。王书记对何时宜知根知底,她肯钻肯学,做事情一旦认准了、上心了,就能做得很出色。王书记的意思就是避开她的短处,发挥她的优点,到临近的山区卫生院药房比较合适。王书记把路指好了,剩下的就看何时宜怎样一步一步走下去了。
新型合作医疗激活了门诊量住院量,月工资每年有一二百元的增长幅度,相比珠海电子厂流水线上无止境的劳作,何时宜终于尝到稳定职业带来的甜头,她心满意足了。下班后忙着充电,虽不是药剂专业出身,可不能拖后腿让同事们瞧不起。卫生院人手少,没有脱产学习的机会,何时宜参加成人高考,开始了药学专业本科的钻研学习,一门心思啃大本头药学专著,经典的药方,中西医的药剂配方。以何时宜的智商和拼劲,她顺利取得了药师证。幼年时,我感冒了,何时宜带我去姨父上班的卫生院打针,闻着走廊里那冲人的来苏水气味,她把我推到姨父办公室,就兔子一样窜到卫生院花坛去透透气。
掂着她这本沉甸甸的药师证,封面烫金的字,扉页大红的章,内里端庄的登记照,钢印,喷墨打印的基本信息和编号,国家认证的,很是亮眼。有了这药师证,在卫生院上班就有底气,何时宜不是没能耐的关系户,而是正正规规的专业技术人员。我诧异地打量着她本人,没错,左看右看都是何时宜。不再像以往那样矫情任性,多了几分平和,气色也好转不少。哎呀,我说,你奔奔波波八九年,到底还是走到这条正道来了!还能敬业二十多年,干得好的话,评上副高职称,你为国家工作三十年不成问题哟!何时宜眉毛一扬,撇撇嘴,表姐你干嘛这样看着我呢,干嘛这样说我呢?再闻不惯药味,我也得闻,这是上天安排好的路子,我算妥协了。嘴上轻飘飘说妥协了,何时宜眉眼间并没有无可奈何,勉为其难的神色,而是乐于接受的样子。看来,她对工作还称心。唯有之前的几番波折,她才能看重这份有编制有保障的工作,朝乾夕惕功不唐捐。
姨妈一直没消停,何时宜的婚事她依旧很操心。老两口一致定下底线:有公职,没结过婚,年龄相当。实际上他们已经物色了一个人选,名叫胜春。何时宜小时候是见过他的,谈不上什么好印象,但也没有坏印象。父母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她不由得蓦然回忆起那点残存的印记。窄小泥泞的老街,两边低矮的瓦房屋檐连绵拐过Y字形的三条街道。煤渣从呛人的煤炉被掏出,铺在各家各户门口,防泥泞粘脚。赭黄的煤渣,黑黄的稀泥,老街地面像补丁摞补丁的逃难衫。胜春的妈腿瘸,瘦小单细,咔哒哒踩缝纫机。他爹端着蓝边白瓷碗,蹲在门口石条上说笑。五六岁的胜春和他妹乐滋滋地扯着妈出门去又进门来。二十多年前,她见过这家四口人,也走过这泥泞的街道上学。冥冥中想摆脱的那条老街,居然弯弯绕绕又绕回来了。命运总是这么不可思议,难以操控。尽管,姨父说胜春的家已经没在那老街面居住了,他又强调胜春还是住在老街背后的地方,比原来宽敞一点了。老街铺了水泥路面,除了通村路和街道以外,其余的岔路还没硬化。
虽然秉承宁缺毋滥的婚恋观,表妹在父母强大的攻势下还是麻木了,结婚无非是堵住别人的嘴,她何时宜不是嫁不出去。眼下她当了药师,这饭碗是姨父的面子、姨妈的求告换来的,不能为躲避包办的婚姻,再舍弃这稳定的工作出门折腾了。何时宜和我透露姨父姨妈的择婿标准后,无语无奈,这明摆着不是好事,活脱脱的拉郎配!
千禧年之后的四月,何时宜来我任教的学校散心。她恐婚,茫然,无法挣脱,纠结得很。青绿的山丘间有婉转的鸟鸣,竹笋在坡地萌动,生机盎然的春季总该有个美妙的期冀。这期冀对姨妈姨父来说,何时宜即将大婚,了却一桩心事,对我表妹却是十足的无奈,相当的将就。幼时的松林、青冈树还是旧时样貌,新枝吐绿,密密层层。不远处水库泛起点点涟漪,在阳光照射下清风吹拂中,一阵阵地刺眼。我知道何时宜从来不嫌贫爱富,她只是看不上胜春这个人,熬到三十岁,没遇到两情相悦的人,她是不甘心啊!她说也想安稳地成个家,生个健康聪明的娃,做居家小女人。但是男人必须靠谱,懂她,在人面前说话不掉价。可是胜春不仅外表一般般,更重要的是在许多场合都爱夸夸其谈。他自以为是,口无遮拦,言语粗鲁,荤段子一串串冒出来,酒桌上硬是把持不住。何时宜如鲠在喉,基本不带胜春去走亲访友,很简单的道理,拿得出手的东西谁也不会藏着掖着。仅有的一次照门户,类似于定亲,何时宜硬着头皮与胜春坐在一起吃饭,胜春唾沫星子乱飞,喝得脸红脖子粗,前后絮絮叨叨,唯有个把人应声。这家伙以自我为中心,凡事争个赢儿,跟他在一块不仅觉得累,还很丢人。他那德行,何时宜的父母仓促提亲竟然带给他满满的优越感,想想都堵心。偏偏何时宜甩不脱,推不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