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喜欢听妈妈说话(散文)
时光不停地穿梭,昔日的家乡已经完全被光阴改变了。唯有土地,河流没有变。每次站在原野上,都会想起童年的草屋。草屋里的妈妈,数着歌谣,说着特别好听的话,和她的孩子一起过日子。那些埋在泥土里的日子沾满了泥巴,飞舞着蚊虫。妈妈就把那些日子赶进她的歌谣里,放进自己的嘴里再加工,然后再一个个放出来了。日子也摇头摆尾,仿佛跟在妈妈身后唱起歌来了。
我特别喜欢妈妈说话,就像喜欢听一首歌。
一
清晨,厨房里正冒着滚滚的白烟,妈妈从厨房里走出来,端着热乎乎的饭菜,一边叫孩子们吃饭。嘴里不停叨叨念念:“早晨骑马,晚上骑黄牛,中午骑个葫芦头。”这句话是说早晨时间骑着马来了,中午时间热辣辣的,像个闷葫芦,晚上时间慢悠悠走来。这样的语言其实很有诗意,也很形象。我听了,真觉得时间像马儿一样跑过去了,我要追赶时间,就飞快爬起来,吃过饭,抓起书包,和小伙伴跑向学校。我一边跑一边想着妈妈的话,要是有个大马骑就好了,就能追上时间,上学就不会迟到了。妈妈在我眼里是出口成章的文化人。她是解放以后第一批上小学的学生。感谢共产党,人民得解放,给她学文化的机会。她认字,也会讲故事。但她还是最喜欢方言,喜欢民谚和歌谣。每天和土地打交道的人,觉得那些歌谣民谣就和她的庄稼一样,仿佛就是从土里长出来的,有着强大的生命力。从一个人的嘴里不经意说出来,就在人群中传播开来。在人们嘴里开始打着转转,那是她们的娱乐方式。有了这些美妙的语言,时间就像家养的宠物一样,被妈妈那一代的农民驯化得乖乖的,跟在他们身后摇头摆尾地走起来。不离不弃,很乖的。
妈妈每天都很忙,不是忙着种菜就是忙着做鞋。常年穿着灰蓝色的衣服,弄着五彩的生活。她的眼神里充满笑意,在我眼里她是幽默乐观的人,方言,谚语,歌谣从他的嘴里咕噜出来,总是极端的魅力。所以多年以后还能记住当时的场景。二十四节气歌也是挂在妈妈嘴巴里的歌谣。每一次我能都从歌谣里看到季节里的希望。
东北的冬天大雪纷飞,数九隆冬时节,滴水成冰,寒风刺骨。呼啸的北风恣肆在原野里奔跑,冷得厉害了,孩子们都不能出门,都呆在屋子里,穿着厚厚的棉衣,呼呵着冷气。火炕烧得滋滋热,女孩们在屋里玩噶了哈。大姐抱怨天气太冷。妈妈看着日历,摆弄着手指,数着日子。“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小时候看着她灵动的手指,听着她数日子,感觉那些歌谣十分动听。听她快乐着说:“开始数九了,冬天就快过去了。”那时不懂事,非常相信她的话。从她的话里感受到冬天里的春天,寒冷的日子忽然变得很轻,甚至飞起来,单调生活似乎有了诗意,那时当然不懂得诗歌,只觉得生活很美好,孩子和冬天,飞雪和北风都那么美好!冬天的日子,跟着妈妈歌谣,妈妈的手,像一个可爱的宠物般,服服帖帖跟着她走,从她那粗糙的手指缝里悄悄地划过!果然,春天不知不觉就来了。总是认为冬天是被妈妈的歌谣数过去的。妈妈翻看日历,数着她的“九”。有一天她格外快活,指着她的日历,说“春天来了!数七九了!”她又哼起了歌谣:“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归一九,耕牛遍地走。”听了她极富韵律的歌谣,心情豁然开朗,觉得冬天真的过去了。满眼都是春天的景象。现在想来,好有望梅止渴的感觉,东北的春儿来得特别晚,歌谣里描述的景象得过五一才会出现,数七九的时候还不到三月一号,冬天其实并没有走,不过已经变了性情,不那么冷峻了。因为妈妈的歌谣,我好像一直生活在春天里。妈妈为什么那么喜欢歌谣,我想那就是她眼里的诗,心中的暖。歌谣里流淌是一个母亲眼里的春天,她又把这个春天告诉我们,让我们眼里也都是美好的诗意。在妈妈歌谣里,日子变得就有了盼头。我深切感受到,冬天到了,春天就会不远了。这就是诗意的冬天吧。原来妈妈很早就会唱诗了。她的歌谣也是民间的诗吧,被人们口唱心和地流传着。
“打春阳气转,雨水沿河边”。这句话在妈妈嘴里转了几圈之后,湿漉漉的春天就来了,但我并不觉得春天转圈太久,可能是因为这些歌谣有着缩短寒冷的功能。这个季节在妈妈眼里是又温暖又湿润的。残雪消融,天气转暖。乐于疯跑的孩子们,是没把门的,妈妈做的布鞋总是湿漉漉的,每天放学后,只能静静地躺在炉火边,还有那浓浓的粗布的焦味不时传过来了。那是打春时候特有的味道。我们用自己的脚和泥土亲近。土地上生长的孩子和地里庄稼一样,生机勃勃地成长。
歌谣里的春天,属于妈妈和她的孩子。在一旁,有时候就是静静地等待妈妈的歌谣,妈妈忙着,却又不忍打扰,干乱。妈妈从不责令我们干什么,说话温和,就像一股春风。
二
大姐姐是我们家最漂亮的,也是妈妈的骄傲。高中文化,是村里的卫生员。开始相亲了,妈妈也有自己的想法,看人不看家庭。她告诉姐姐说:要找就找个子高高的。“个大门前站,不穿衣服也好看!”她又说“嫁高郎,不嫁高房。高郎常常在,高房不久长”。听了妈妈的话,家里人对姐姐对象充满期待,感觉有一个高大的气宇轩昂的姐夫就要出现了。
姐姐似乎信了她的话,的确找到一个“高郎”,那人又瘦又高,能说会道,深得我们家人的喜欢。我们都当他是未来的姐夫。没想到他却是个三心二意的男人,在外面又处了一个。因为当年订婚是过彩礼的,男方失约,女方是不能退还彩礼的。“高郎”就对姐姐冷暴力,逼姐姐主动退亲,姐姐受委屈,只能躲在房间里哭。“高郎”也是一个不能依靠的主儿,让姐姐内心受到伤害。后来亲事退掉了,这句歌谣就从她嘴巴里彻底消失。他摇头摆尾走来,又灰溜溜走了!我以后再也没听她说过这句话。后来的三个女孩,妈妈觉得找个诚实稳重就行,对自己女儿好才是最重要,外貌并不重要了。
其实,女儿的对象,妈妈只是希望合乎外表的审美就好,哪知生活并非如此,外表常常不可靠,那句歌谣也伤害了母亲的心,之后,母亲很少说这句话,这句话不灵了,妈妈心中肯定很苦恼,愿望被击碎,心也碎了。
我家是个大家族。妈妈姊妹兄弟五个,父亲家九个孩子。庞大的家族连着根,开枝散叶,妈妈的外甥侄子很多。旁枝更多得数不清。有的叫妈妈“大娘”,也有叫妈妈“二姑”。妈妈总是一边点起一袋旱烟,在吞云吐雾里也会有吐不尽的民谣和生活。在歌谣伴随下,生活也有了别样的色彩,那些家族里的孩子都知道我母亲会歌谣,常常围拢在母亲身边,等母亲唱歌。
妈妈的外甥我大表哥也是一位高郎,长得一表人才,但是喜欢赌钱,酗酒,打老婆,大表哥也经常被妈妈教育。“你的老婆又勤劳又能干,你对她不好,就不怕真走了,剩下你和小夏怎么办?”妈妈也疼她的侄子,才苦口婆心地劝。
“二姑,我知道错了。”表哥认错态度总是很好,不过只要一喝酒,就把前面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妈妈气愤说他“一辈子看不到后脑勺”,说这个人不会自我反省,没有出息。妈妈的话糙理不糙。
“一辈子看不到后脑勺”,还真算不上一句歌谣,也许太沉重了,歌谣表达就轻巧了些,母亲总是慢吞吞地说,说如唱,也会很走心。
爸爸的侄子宝儿,叫妈妈大娘。当众和婶婶犟嘴,一点也不礼貌,妈妈当众教育他一辈子看不到后脑勺,并让他当众向妈妈道歉,妈妈在家族里很有威望,宝儿最听妈妈的话,当众认错低头说“大娘,我错了”。妈妈总是耐心教育后辈。她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但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最怕这句话,看不到后脑勺的人就是没希望的人。无论做什么事情,我时常摸摸自己后脑勺。事情做好了,就是看到“后脑勺”了。现在,我也经常反省自己,是不是做了看不到“后脑勺”的事情。做人要光明磊落,符合道德规范,孝敬老人,对待家人足够好,这样做就是明智的,能看到“后脑勺”了,这是母亲对方言的理解。妈妈的表哥处事圆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妈妈就说他“快刀打豆腐,四面见光!”这样人处事亨通,受人待见,但也不能深交。
悠悠岁月转,这些民谣和方言也在妈妈口里转来转去,而且极有生命力。妈妈用她们来调剂生活。也用来评价人品和道德。我觉得这些语言古灵精怪,非常形象生动,敲打我们的心。多年以后,家乡变了,但泥土河流仍在,在我眼里,妈妈嘴里的民谣就和满地的庄稼一样,在这块土地上蓬勃生长着。
我怎样理解妈妈说话?仿佛觉得从她口里说出的,就是歌谣,不用谱曲,本色就很美。妈妈的语言,对子女的教育有着绕梁不散的韵味。
想起妈妈,我觉得妈妈就像一个歌唱家,就是简单的说白,也有旋律。我特别喜欢听妈妈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