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名字里有个“兰”字，但并不高贵，我觉得，马兰花是将“兰”科的品性演绎得最为朴素的一种花。
　　 我们当地，并不叫她“马兰花”，这么雅致的名字，属于书本，小时候不认识这种花，记住了她的外号——老婆扇子花。
　　 我家老屋和邻居七四叔是一路之隔，他家有一个用散石砌的大院子，四周遍植马兰花。他是残疾军人，七四婶的眼睛很不好，他们的世界就是那一个院子。到杏子熟了，我们不进院子看花，我们在院墙外扔几个石子就敲下几颗，生怕七四叔婶唠叨，尽管能原谅我们的调皮。春末夏初，七四婶见到我们还是很热情，允许我们进园看花。
　　 他总告诉我们，她家有天上的花，也有地上的花，我们知道是指杏花和园边的老婆扇子花。我问为何叫“老婆扇子花”。七四婶说，像我这个老婆子，不开老婆扇子花，开别的花不合适。
　　 哑口无言。只能去赏花。乳白色的，如金银花瓣，扭捏作态，但不讨厌；紫色的，淡紫色的居多，更多的是深蓝或淡蓝紫色的，我们怎么端详也不像一把扇子。争论起来。有的说是一只只蓝色的蝴蝶，有的说像一只只彩色的蜻蜓，更有的说，像母亲绣的鞋垫上的花……
　　 范成大早就解释过：“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四时田园杂兴·其二》）可移用来形容马兰花开。这些马兰花就是蜻蜓和蝴蝶，我觉得叫“蓝蝶”最合适。
　　 我们跟七四婶说“童话”：一把把扇子，给小人国的人拿着才好。她笑我们“西游”，其实，她很会讲那些故事，不然我们也不这样跟她唠嗑。
　　 一直想把我的想法说给七四婶听，没有机会。我曾想，为何不叫“仕女扇子花”？七四婶肯定有很多理由反驳我，我乐意听，可是她早就作古了。那满园的马兰花还孤寂地开着吗？
　　 想想她的话，我一直为她的境界感动着。她拥有了天上地下的花，她的眼睛是否能够清晰地看见花容，不知，但她心中拥有了天地，贫穷可以限制人的想象，但无法限制一个人的人生境界。那时，七四叔是没有残疾军人补助金的，靠儿子干农活挣工分供养。他说只是腿折了，不耽搁走路，所以不能去讨这份钱。他一定符合残废军人的标准，就是不去找上级要待遇。我听说，后来镇上给他钱了。马兰花开，缱绻柔情，朴素不娇，多么像质朴的七四叔和婶。
　　 这“老婆扇子花”名就够土气了，七四婶还给了它一个“地上的花”名，却又把它的气势放大了。山上有花叫苦菜花，地上有花叫马兰花。从小就这样识花，我不算花盲。以花喻人，我以马兰花比喻七四叔和婶。
　　
　　 二
　　 自从大妈们的广场舞出现以后，晚饭后散步，我特别关注这一民间文化现象，喜欢端详她们手中所持的扇子。最美莫如马兰花扇，也叫“老婆扇子”，扇子一端，仿马兰花形，花瓣儿蜷曲，一副慵懒的缱绻之态，其色多为蓝色，粉色，且并非一色，而是呈渐变特点，仿佛是有雨珠从花瓣划过，将染在花瓣一般的扇子上的脂粉给冲得淋漓起来，落红，谢蓝。落和谢，这样的消极的词，有了别样的韵味美；又似雨雾弥漫，永远飘逸在扇子的花瓣上。这些老婆扇子一齐摇曳起来，伴随着舞曲，生出“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美感，这是民间的天籁，民间的仙舞。
　　 气质如兰，不以年老而颓废；扇面一展，风姿绰约。纨素流泻，柔风顿生。“飒如松起籁，飘似鹤翻空”。（白居易句）若换成羽扇，折叠扇，换成才子扇，都显得别扭，连花扇团扇也不是，就是一种道具。别的扇子配不上素颜，也没有了入骨的风情了。
　　 大妈舞，那是每个傍晚开在广场里的马兰花，不娇艳，却点亮了风情。这舞是尘嚣，但非轻尘不入眼。红尘飘飘不滚滚，恰到好处的喧嚣，给了晚年不一样的色彩。跟大妈聊起她们的马兰花扇子，她们说，这是我们的半个太阳，半个月亮。一把扇子，构成了她们的舞蹈宗教，宗教里开着一朵朵马兰花……
　　 藏民的宗教里，开着格桑花，她们的生活里开着马兰花。这样的联系未必恰切，但花儿在人们心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还有一个关于“老婆扇子花”的故事，是我亲历，一辈子难忘。那是20几年前，一位乡野中医给一个朋友开了一副中药，其中有一味药叫“老婆扇子花”，药店买不到，药店也不知学名。我告诉他，春天四五月在路边花坛采点就行，就是马兰花，可能与中药里的“射干”接近。
　　 又想起了七四婶。那时我们这些“牙毛小子”很调皮，上树爬墙，常常弄碎了皮肤，她就招手我们过去，她掐了老婆扇子花，在石头上揉碎，用它的汁液涂在伤口处，还别说，真好用。据说，这是扇子花里的“茶花酸”这种成分发挥了作用，有抑制细菌真菌生长的药效。
　　 那时，我们笑着说，比贵婶好，贵婶就知道掏一把草木灰止血，我们认为，七四婶是好“娘医”，这个称呼很温暖的，她喜欢得很。
　　
　　 三
　　 看到最为灿烂的马兰花风景，还是2023年5月我在内蒙古的科尔沁草原上。那天，我开车从巴仁哲里木出发，一路向西到霍林郭勒。我们经过宝日呼吉尔这个地方，被秀山绿原吸引住了，放慢了车速。
　　 一位蒙族大姐在草场放牧牛羊，她就站在好大一片马兰花中，一袭红衣，一方乳白的头巾。那些从绿草中窜出的马兰花，闪着生动的紫色，摇曳着，几乎全是一色的蓝，仿佛是蓝星垂落，再也回不到天上了。
　　 根本望不到边，马兰花傲然卓放，用绿和蓝的颜色，染着草原，紫色的花海，紫浪绿廊交错起伏，推波助澜，草原上的牛羊就像被镶在了画图上。蓝天，白云，和风，沙丘，绿草，蓝花……拼成了一幅绣图，让我惊叹。
　　 第一个问题就是牛羊为何不吃马兰花？但我不习惯诘问，改成了陈述句——牛羊不吃马兰花。蒙族大姐点点头。
　　 后来我回到巴仁哲里木的野外民宿，跟老板娘问起。她给我讲了马兰花的故事。
　　 她说，马兰花是天宫仙女送给草原的快乐花，据说，最初是想把这些花送到草原上养着，第二年从空中俯瞰，这马兰花被人们打理得这么葱郁繁盛，就不再收回了。马兰花从容、淡定，芳姿绰约，点亮了草原的春色夏容。女主人轻轻地哼起了那首腾格尔演唱的《马兰花》——
　　 马兰花马兰花/开放在六月的草原/马兰花马兰花/一身傲骨映着那蓝天……
　　 每每回忆起在内蒙古所见，马兰花的镜头就清晰展现在眼前，那位牧女是站在快乐的花丛里，那位民宿主人是款步行走在快乐花的旋律里。
　　 那天，我和朋友志骏去看望哈日哈达的谢银庄朋友，我们买了时令水果，并把在草原采来的一兜黄花菜和一束马兰花也带上。
　　 谢银庄的妻子见我们手中的花，马上接住，兴奋地说，你俩把忘忧草和快乐花都带来了！黄花菜又叫“忘忧草”。我这才觉得所携礼物最贵重的就是“忘忧”和“快乐”。
　　 这是一个最美的话题。我们就谈到了“快乐花”，老谢说，不要走，等他带着我们去乌拉特后旗，去看“马兰湖”，驻进“马兰谷”。我们已经被这样的名字弄醉了，真希望马上成行。
　　 老谢希望我们再往内蒙古的西部走走，去看看真正的“沙戈荒”、“光伏蓝”，还有壮观的马兰花花海。这些名字，一下子让我感到那么神秘，又那么新奇，几个词，就打开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沙丘，戈壁，荒漠，这些词将逐渐退出我们的记忆词典，成为历史的封存。他特别跟我描绘那个场景，用词是“天蓝地紫”，我脑海收下了这个“成语”了。
　　 “沙戈荒”是沙漠、戈壁和荒漠的简称，原来蒙人就是利用马兰花极强的耐干旱，能够在荒漠里扎根，化荒芜为神奇。他们是把最壮观的快乐交给了荒漠，找到了治理沙荒的一条途径。
　　 在寸草不生的地方，安装了百平方公里的光伏发电蓝板，把太阳种在这片不毛之地上。
　　 我因时间关系，没有去成。老谢告诉我，找一个合适的角度高度，可以看看那片快乐的蓝色。从这个地方，向全国输送的是“蓝色电力”，把蓝色的快乐撒向中华大地。
　　
　　 四
　　 有些概念，是会被无情颠覆的。
　　 年轻的时候，极喜欢读艾青诗人的诗歌《大堰河——我的保姆》，可以说，每个字句都让我揣摩过。犹记得那组句子——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我相信，灵魂是有颜色的，为什么保姆的灵魂是紫色的呢？
　　 从色彩学看，紫色给人一种优雅、高贵、神秘的感觉，是所有色彩中明度最低的，常常和女性有关。在艾青的诗歌里，又赋予了苦痛、卑微、忧郁等色彩，所以，那一袭紫色的灵魂，是不安的，是沉郁的，是哀伤的。李商隐就写过一个句子，“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暗淡的色彩，多么抑郁压抑。
　　 是啊，就是红，在曾经的日子里也是血雨腥风，在今天是一种热烈的图腾。紫色也是，曾经的暗淡无光，代表了忧郁和哀伤，如今，演变为一种快乐的色彩。中国文化的丰富多彩，从马兰花上可见一斑。也许是地域色彩不同，民族文化差异，对同一样花的理解就有所不同。就像面对一地黄沙，有人写出“沙如金”的句子，有人得到了“沙中淘金”的启迪。
　　 现在，我所居的楼下，有百米花畦，花畦的四边全是马兰花，我每年四月五月，都要摄下几张图片，等春去，再瞥一眼，有惊见之感，拉着我回到少年时，记起那些马兰花往事。突然觉得马兰花色还有“念旧”的色彩含义了。
　　 还记得那首《马兰花开》的儿歌，第一句是“一二三四五六七，马兰开花二十一”，为什么是“二十一”，不知，管它三七二十一，快乐就好！
　　
　　 2024年6月4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