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老夫老妻(小说)
题记:小说起源于一个真实的故事,写出故事的今天,距离文中主人公的离世,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
一
坐在暗黑中的杨老爷子如同一位入定的老僧般沉默着,不言不语,无悲无喜,女儿喊他不应,孙子孙女叫他不回。
知道内情的人说,这样的情状,从素芬两个月前去世的那天就开始了。
素芬是杨老爷子的老妻,说到这个名字,除了新婚那几年里叫得亲热,叫得勤勉外,他已经暌违了太久太久。至于那张被岁月侵蚀得老态龙钟的脸,他更是忘了有多少时间没有正眼瞧了,直到素芬毫无预兆地病倒,去世。
素芬去世的前夜,杨老爷子曾经拄着拐杖走进她的房间,他原本想白天进去的,想到她刚刚才出院,左邻右舍肯定会来探望,再说她也不见得想看到她。加上众目睽睽下,他自己也有点放不下那张老脸。
那个前夜,他拗不过自己心里那份刻骨的惦记,走到了她的床前,呵。说错了,是距离床一米的位置。女儿女婿看到他肯来看母亲一眼了,会心一笑,又交互用眼神做了个沟通,便意领神会地离开了房间。
那时的素芬不能言语已经好多日,好在出院的时候神志已经清醒了。其实,她病倒那天所有的过程他都是亲眼目睹的。他是第一个看到她摔倒的,就摔在门前的砖地上,额头被地面磕出了血。
他当时就坐在堂屋的藤椅上,还压低了声音叨叨了一句,死老婆子,走路急三火四的,也不知道小心点。眼看着摔倒的她老半天没动静,他突然感觉出了不妙,急慌慌跨出门走近了她,嘴里喂喂两声,又用拐杖轻轻推了推她的腿,再后来,他喊来了正在后面小屋后地里干活的女儿。
这一跤不比寻常,他发现她双目紧闭嘴角歪斜了,话肯定不能说了,女儿喊她、推她也不回应,再仔细看,她臀部的裤子已经尿湿了。他知道出大事了,来不及说啥,急急忙忙进了自己的卧房,打开老柜子,窸窸窣窣摸出一个小盒子,从中抓出一沓十元、五十元、一百元的钱,来不及数,生怕不够,又拿出了一张存单。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的心跳得像敲鼓,嘴唇和手抖动得像犯疟疾。
把钱和单子交付女儿的时候,他急得抓狂,拐杖重重敲击着地面,嘶哑了喉咙大喊,还呆个啥呀?快喊人来帮忙呀!马上送医院,送医院!不要考虑钱,救人要紧,抓紧时间。钱不够跟我说。
二
她住院的二十二天里,他板着指头数日子,他天天在日历上用铅笔圈圆圈。每晚躺在床上大部分的时间都睁着眼睛,说不上理由,就是不想闭着。他的胃口也不好了,饭菜吃到嘴里像嚼蜡。整日的不想说话,不想做事,唯独往路口跑的次数却多了。好在那根拐杖似乎也感知了他的心事重重,敲击地面的声音变得轻细了,不然的话,恐怕前宅赵家的狗又得叫个不停了。
话说那晚,看到他的那一刻,素芬浑浊的眼睛里隐隐有了光,有了泪。她迟钝地转动着眼珠,死死盯着他,歪斜的嘴巴抖抖索索地颤动着,想说话,似乎还想对他笑,可终究没能如愿。那只还能稍稍动一动的左臂也在一遍遍地做着徒劳却又固执的抬起动作,而他,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没说一句话,更没有帮着去抓那只枯树枝般的不灵活的手。
他呆立了很久,有几次,试图说些啥,他想喊她一声素芬,想问一句要吃点啥不?可喉头就像生了锈的螺丝,滚动了好几次,硬是一个字都没吐出来,最后只用几声浑浊的假咳作了了结。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与她,明明就在一个屋子里,明明就差了一米的距离,明明两个人的眼睛胶着在了一起,却又好像隔了万水千山的距离。
他拄拐的手臂有点酸胀了,右腿也有点力不从心。坐到床边去吧?一时间,他又做不出来。想了想,暗自打定了主意,既然开了头,明天,后天,以后进来的时间多嘞。
转身的时候,他轻轻叹息一声,舒了口气,心说,老太婆缓过来了。当然,招呼他还是打了的,如同以往他要出门了,家里恰好没人,他便会对着坐着或者站着的她,用拐杖敲击地面,“笃笃”两声,过一会再两声,意思走了,走了。
走到门边的时候,他的拐杖在门槛上迟滞了好一会儿,就好像被胶水黏住了拔不出一样。于是,他再一次回了回头,其实,那一刻他还是想跟她说一句,好好养着,什么都不要想了。放心,治病的钱,我早就给了孩子们。谁想,就这一回头的功夫,他发现床上那人的手成功抬举了起来,口中竟呜哩哇啦发出了声音,随后,不知怎么的,她整个的人却如同一个超大的粽子,滚到了床前的踏板上。
那一刻,他不再冷漠,不再心静如水,他手中的拐杖突然像鼓点样敲出了急匆匆的声音,他的口中更是带上了语无伦次的慌急,他大声地、一叠声地喊着,芹芹,快,快快,快来呀,你妈摔了!
这再一次的摔跤,竟然把她的命摔走了,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也是不愿意看到和无法接受的,她才刚刚虚岁七十一啊!剖开心说,打死他,都不愿意她死,虽然他与她自从两个月前那次怄气后,两个人之间非但没有了一丝一毫的交流,就连她的睡房,他都不再踏足。而她也是如此,除了每日依旧为他洗衣做饭。
自从送走了素芬,他就变成了一只闷口老葫芦,他自责,他难受,他懊悔,那些以为早就淡忘了的曾经,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一个一个不断出现在他的眼前。
三
他与她是多少年的老夫老妻了。
他记得,结婚的那年,她十七,他十九。恰是阳春三月,风暖了,鸟唱了,花开了,家门前的桃树如同开屏的孔雀,美得叫人移不开眼睛了。
结婚的那一天,场面喜庆,家里来了好多亲戚,一贯暗沉的老瓦房在贴上了大红的喜字后,如同老树抽新枝,不再暮气沉沉了。
那天的接亲是表兄代劳的,一是他的腿不方便,再者为了新娘子的脸面。那天的他,天还黑沉沉的就睡不着了。他早早起了床,换了母亲替他准备的新内衣内裤,外面穿了一件中式的淡蓝色对襟上衣,裤子是咖啡色的卡其布,鞋子是黑色直贡呢布鞋。为了应景,从小玩到大的铁蛋,围着他转了两圈,在他的胸口别了一朵小红花,笑嘻嘻说,喜事,胸口戴朵花。而他自是乐意的。
虽然娶妻是大喜事,可那一天的他还是禁不住心慌意乱,清瘦的脸如同涂了浆糊般,每一个笑容里都写上了难为情和不好意思。
那天的她,穿了大红的夹袄,脚上是一双暗红色的灯芯绒搭袢鞋。他记得,当她羞羞答答踏进家门的时候;当夜晚的花烛,照亮婚房的时候;当她低眉敛目满脸红云面对他的时候,他真的醉了,这醉与酒无关,却与一见钟情有联。说到一见钟情,在那之前,他和她原是见过一面的,说起那一面,还多亏了两家七拐八弯的远亲关系。
成亲后,他依旧去了三十多里外的学校,那时,刚刚解放不久,周边断文识字的人不多,他有文化,还是少见的初中毕业,那自然是能当得教书育人之职的。她呢,不识字,就在家里伺候高堂父母,兼顾家事。
结婚三年,她的肚子没见动静,父母急,她也急,私底下,她跟他说,你是爹妈的独苗,我要是不能生养,就害了你,害了老杨家,那是罪过呐。看她心事重重又不知所措的样子,他拢她入怀,轻点她的鼻梁柔声说,哪能怪你,说不定就是我的缘故。你看我,本就腿有残疾……他话没说完,一只柔夷的手轻按了他的嘴唇娇嗔:以后再不许说这话。
她的柔情如四月的春风吹进他一贯自卑的心,刹那间,他感觉春风融化了心底深处的坚冰,他情不自禁地伸手轻拍她的肩头,又宠溺地在她黑缎般的长发上深嗅一口道,好,听我家素芬的,以后,那种话我不再说。
第四年,随着久病父亲的离世,一贯慈惠的母亲也有了改变。他知道,眼看着儿媳妇还是不见开花结子,母亲是有了心病,也因此,虽然嘴上不说,叹息之声却多了。夫妻俩思来想去,知道母亲心忧子嗣之事。
心事日积月累于老母而言终究不好。于是,领养孩子的事,就这样悄悄摆到了小夫妻俩的议事日程上。好在那时,领养孩子不难,托了人,又亲去主家探访后,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孩便来到了他和她的家,成了他们的掌上明珠。有了孩子,她的活更多更杂了,而他生活无变,依旧以学校为主轴,除了星期天回家。
原指望,孩子的事解决了,他和她再无烦恼了,谁想,时隔不久,他却病了,先是低热,咳嗽,他以为小事,捱上一段时间自会好的,也因此瞒了她。不想很快却被她发现了痰中的血丝。几乎与此同时,老母也病了,咳嗽,虚汗,无力。母子俩的病如出一辙。那时,医院还是个高档的地儿,对于家居田园深处的他和她来说,去医院不但远,也不方便。没奈何,请了郎中上门,说是肺痨。
肺痨是传染的,好在自从孩子进门,为了不影响他的休息,她一直带着孩子另住一个房头,这倒也免了孩子和她一起遭罪。
事后,他曾经无数次想过,也说过,那一段时间,要不是有她吃辛受苦地照料,恐怕他和老母就要遭大罪了。
他的肺病前前后后迁延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慢慢好了,虽说好,终是吃不得大苦,累不得身子的。母亲更是。
肺病后第三年,母亲还是走了,送走母亲,他却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在心里暗自对母亲说,娘啊娘,不是为子不孝,凭心说,看着素芬日复一日为我和娘忙,为孩子忙,为家事忙,真的心痛。其实,这样的心痛,他也曾经好多次当着她的面说过,在夜半无人时,在她灶前吹火时,在她抱着孩子忙碌时。他说,人家都说,嫁夫嫁夫,原只为可以享一点福的,却不想,反而添了你的许多苦和累。每每说,她总微微一笑,红了脸轻言细语回一句,我和你是夫妻,说这话,生分呐。
是了,那时的她总喜欢脸红。说来也是奇怪,常年从事地里劳作的人,终年不施脂粉、与太阳雨雪打交道的她,脸却是白净的,清秀的。
四
他打心眼里承认,那时他和她的家,真的就像一辆木质的独轮车,在漫长的婚姻之路上虽然走得吱吱扭扭,却有着独特的气息和声音,这其中,他和女儿一直是分坐在独轮车两边的乘客,而她一直是那个推车的人。
仔细想来,他和她的婚姻生活也是有浪漫的。夏花繁盛的时节,他家小河边那棵树上的桑葚红了,紫了,于是他守在树下,她爬上高高的树,把那红得发亮,紫得诱人的桑葚摘下。下得树来,笑嘻嘻的她,顾不得洗一下,挑几颗最大最紫的,放进他口中,问一声,甜不?哦!还有,家门前的枇杷,柿子树,他都是第一个尝鲜人,她总是那个采果者。在他的眼里,她黑油油的长发总能撩拨他的心神,于是,在寒假的某个早晨,在某个星期天,在暑假的晨风里,她在他的要求下,端一张小方凳坐在他前面,他拿一把木梳,仔仔细细为她梳理长发,编起辫子。现在回头想想,那样的浪漫虽说难登大雅之堂,却每每叫人回味无穷。
他的左腿是在解放前的一次意外中受伤导致的,也是从那时起,拐杖成了他的另一条腿。缺了一条腿,给他的生活和工作带来了诸多的不便,好在素芬对他好,从不嫌弃,还事事处处体谅着他。大凡家里有什么体力活,都是素芬一力承担了,地里的活,更是不让他沾手。好多次,他对她说,这个家多亏有你。每次说,她都笑答,你说错了,是你在养着我们这个家呐。
人都说,这日子过得平静,过得舒心,那就是岁月如歌。在如歌的岁月里,他和她的女儿长大了,转眼谈婚论嫁了。夫妻俩挑挑拣拣又征得了女儿的同意,把素芬的娘家侄儿招成了上门女婿。说起来,这是亲上做亲,好在还没有一丝一毫的血缘困顿。
转眼,女儿的孩子先后降生了,一男一女构成了一个好字,成了爷爷奶奶的他和她,感觉这日子呀,真的幸福,真的美,美得没说的。更有好事如风而至,1980年国家有了离休政策,而他作为解放前就参加工作的,成了受惠者。
记得那一段时间,他和她的感觉就像乘坐了飞机在云空里飞行,那是一种真正的欢喜。
发现她的异样是在几个偶然的时间节点,确切地说,他没有证据,用女儿后来批评他的话是疑心生暗鬼!可他就是无法排解。
那年,她的妹夫病了,是肝炎,无巧不巧的是,她妹夫生病的时候,她妹妹心肌炎还未痊愈。那天,望着病床上哭哭啼啼唉声叹气的妹妹,她一口承下了照顾妹夫的事。那天,他没在场,当事后她跟他细说的时候,他一反常态来了个沉默以对。他心说,又不是自己的老伴,这妹夫生病,要你去照顾,知道的人说是妹夫,不知道的,还当你是人家的老婆。
那一天的晚上,女儿女婿带着孩子去了她弟弟家,人走屋空的老屋内,他和她爆发了几十年来比较严重的一场战争。
说严重,是因为一贯轻言细语,从不与他针锋相对吵闹的她,居然为了这么一件事跟他嚷嚷个不休。那晚他的意思,对连襟的照料一事趁早彻底回绝。还说这种事,传出去不好听。她反唇相讥,又不是做见不得人的事,啥好听不好听的。说到这里,似乎突然想到他话里潜伏着的恶毒,喉咙里哼出一声怪音道,都六七十岁的人了,亏你想得出这种怪七怪八的东西的!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点过火了,随后的她放低了声音又说,妹子他们无儿无女,现在两个人都病了,人家是遭了难,又是自家的亲妹子,我们不帮,谁帮?何况我现在空的,身子骨也硬朗。
顺便说一下,兰花老师是不是忘记如何投稿了?忘记了不要紧,仔细看看发表后的格式就能回忆起从前投稿的格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