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几篇草原散文，始终没有给草原的主角——草写一篇献词，仿佛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草才是草原的灵魂，没有草，北国西域的地方只能成为荒漠了。草多么神奇伟大，我们应该下功夫阅读草原的草。
　　
　　 一
　　 五月的科尔沁草原，醒了没有？我一直惦念着。我再次走进这片草原，朋友问我去干什么？我答曰“去看草原的草”。
　　 草绿了，草原就醒来了。草绿无声，但可唤醒草原的沉睡。
　　 这是一个让人不能理解的回答，草，哪儿没有？草原的草，正担负着染绿草原的任务，在我的心中，草是无数持着绿彩的画师，挨挨挤挤的，要为草原涂色，我不想坐等画师的作品创作好了，急切地想看看涂彩的过程和细节，也把我的心情交给那片广袤的绿意。
　　 诗人说，“黄毯悄然换绿坪”。我不忍草原之“悄然”，我要把目光投给草原的五月“换装”。披一身绿彩，在蓝天下起舞，在我的心中，草原是动态的，也是急切的，欢悦的。
　　 而科尔沁的绿，好像是等着我去鉴赏，总是缓缓地涂着，一点也不急切，就像夏天还有点远，慢吞吞地，够淡定的啊。春风早就点燃了绿，但绿就是要矜持，春天只能把染绿的任务递交到初夏的手中。“天街小‘草’润如酥”，韩愈的“小雨”我要改一下，那些草儿，刚刚被细雨滋润一遍，显出鲜嫩的色泽，是朦胧态，日光一照面，就闪着亮亮的眸子，招人喜欢。草，此时已经有了牵连成片的“草趣”，我有些捉急了，很想帮一把，手头若有快速的“催绿剂”，我一定要打开瓶盖，泼上一泼。
　　 一望无际的天空，一碧千里，通透如洗。突然我迁怒于天空，为何不作绿色，可以一染草原；却又对天空产生了好感，它在以湛蓝唤醒草原的绿意，始终在描绘着上蓝下绿的色系，不掺杂任何一丝杂色，蓝天看顾着草原，又是那么极有耐心，却不知我好不容易奔赴一趟草原，怎么不快快呈一幅完美杰作，还在精心打着绿色的草稿。我把这番意思说给同车的朋友听，他们说，是你要懂得草原，还是草原要懂得你？再说，“青山着意化为桥”，为什么草原就不能懂得我呢。我跟草原较上了劲，有些任性了。还是有朋友理解我，说我是跟草原“撒娇”。
　　 世界上数不清的东西，我们常拿“多如牛毛”来形容，走进草原，应该说成“多如原上草”才对。曾给同车朋友出难题，谁说得清草原的草有多少棵？是的，并不抢眼，也不惊目的草，我们本来就无法以数量来权衡，它们就是要以众草之力，织染一片茫茫草原，这任务之艰巨，简直让人想想都生惧心，不敢说“保证完成任务”，不必承诺，不必表达决心，依然默默地承担着染绿草原的义务。这真的让我想到了百姓的力量，他们如草，是一棵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依然在编织着生活的梦，给一个国家，做着“染绿”山水的工作，分不出这里是谁植下一山的风景，没有碑刻的文字以记；看不清是谁，治理了一水的精彩，没有一块牌匾为之记忆。我们只能说一声“人民的力量”。
　　 人要有信仰，草也有。一株草一年只有一次染绿草原的机会，机不可失，草并不计较朔风要冻枯它，依然把所有的绿意释放给草原，为了牛羊，为了生态，这是草的信仰，自古不更，科尔沁是草信仰的土地，绿是科尔沁永远喜欢的颜色。
　　
　　 二
　　 我突然回想起冬天到科尔沁草原看到的一片锦色的黄，真希望这些草在冬天里，好好休眠一番，不要急着酝酿体内的草绿激素。我一点也不希望草在一个春风渡来的日子，突然听信春风的召唤，急不可耐地复苏鲜活起来。李白曾“坐愁群芳歇”，我却但愿绿草歇息时间再长一点……
　　 但等五月，绿色铺天盖地卷来，让我也被裹进这绿色的潮水里。
　　 其实，我凝目看去，那些草儿何曾歇息分秒，因为裸露的草原地皮，在盼望着草来给它穿衣，沙丘如一件宽大的衣服上露了个凸起的破洞，绿草知道草原的衣衫不整，早就开始缝补起来了。
　　 科尔沁草原还有一些顽固的沙丘，在迎接着风沙，显然，绿草是看不惯的，自沙丘的底部开始了绿意的星星点点布局，是沙丘要吞没小草，还是小草要攻占一座高地？这种较量，让我看到了小草的奇伟。在险境中，小草向着生命的禁区，勇敢挺身，艰难挺进。这一点，我感受犹深。常常在一条石径散步，小草总是从石缝探出头，在脚底的蹂躏里，依然挣扎着。草原的草更有一种气魄，面对的是随时可能被风沙埋没的处境。草绿，可能是一种最不为人注目的朴素颜色，很多人以为草是最无章法的东西，随处可生，不择地力，但草也是最有情趣的物种，否则，人们不会创造一种“草书”来纪念草，我始终觉得草书是受到草的启发而诞生的书体。有人说，草书是“急就章”，其实，是最具法度的，以简约的姿态，不追繁冗，表达最为直接，也最为写意。是啊，那些围绕着沙丘的草，是在做一次次的绿色大写意，我也看到了很多沙丘，被草绿包围，不再灰头土脸，没有了放肆，规规矩矩地臣服于一株株绿草。
　　 我突然又觉得人类的词汇有些贫乏了。放眼望去，科尔沁草原的草是极有层次的，统称为“草”，或“绿草”，都无法表达那种草的颜色和品质。隐约的绿，朦胧的绿，嫩得让人想捧着抱着哄一哄的绿，野得想围起一堵墙囚住性子的绿，不能给定一个合适的词，心中很憋，我放弃了在名字上打转，去想这些深浅不同的绿的搭配像什么，像皇马足球队的墨绿色队服，还透射着深色的绿杠杠，给我的视觉以前所未有的冲击力。深浅不同的绿色轮番袭来，又像非洲球员的那种夸张式的染发。好像又是不同色彩的瀑布，横卧在原野上，那么驯服，却又不是很安分，随时都有可能站起来，冲出草原。
　　 前往科尔沁草原的头一天，家在科尔沁的内蒙古朋友谢银庄告诉我，下过雨，正好看草原。我特别在乎他的提示。
　　 绿织着草原的地毯，一色的可能就少了艺术性，那些积存在地毯上的雨水，全都成了绣在毯子上的银色绣花，若仔细看，入神了，还会发现，绿毯上，银兔疾奔，白马驰骋，虎追狼突……这与地毯上静态的绣花截然不同，绿草为这些图案，铺排着场地，绿草有了渲染的情态，就像中国水墨画一般，无需线条，只用涂墨，确切地说是涂了银色，自成形象。翠色如流，流淌至天际一线。单株的草，随手可折，无边的草绿，从哪都无法剪开一个缺口。
　　
　　 三
　　 剪不开，那就融入其中吧。自代钦塔拉至西哲里木，全长四五百里的草原，有了丘陵相伴，有了霍林河的随行，更有绿草为山披上绿锦的壮观，最不能打盹，不能错过绿意青睐于我的眼缘。
　　 路就在山脚下，缓缓的山坡，被草绿染了，绿色酽酽的，就像顺着山坡要流下来，要将我们的车放在绿池里洗却一番。牛和羊，就像浮动着的一朵朵云，又像牧者把一把珍珠抛向了绿毯上，不要担心这些白云和珍珠会从绿的山坡滑落下来，它们全被绿草给黏住了。草是牛羊的食料，更是朝夕与之相处的朋友。我们瞩目看牛羊，希望牛羊抬头看我们，哪知牛羊总保持着一个姿势，低头吃草。吃草？牛羊在草原，从不分神，从不让嘴巴离开绿草，一直在啃食吗？这一次去草原，我终于解开了谜底。牛羊最爱草绿时，它们有的只是用舌尖舔舐着草上的露珠，更多的时候，是一种亲吻，草的绿意，吸引着牛羊，牛羊为一抹绿而低头，是在向草原表达着敬意。缤纷的颜色，对于牛羊，并无吸引，而钟情于草绿，本性使然，也是一种不离不弃的情怀。
　　 草，装饰了草原的山色。远处的山，黛青连绵，就像水墨皴染的效果，如女子黛眉一叶，让我急于寻见她的眸子。再远的山，有昏晕的太阳，成了眉心一痣，绮媚绰约。稍近的山，黛色渐浅，仿佛化妆好了，向我莲步移来，阳光晃过，草色魅影，想牵住山的一角，却又逃出我的视线。最近的山，还是黄绿相间，锦黄裹不住草绿，总觉得绿草想冲出锦黄的围裹。在草原，如果这样描写草——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我觉得根本不能表现草的渐变。绿色是跳跃在锦黄色上的一抹亮，让我无法分辨出此时的山是秋山还是春山，更无夏山之葱茏。草色乱四季，黄绿各半也未匀。为何出现这种现象，可能是草种的不同，但依然要染绿一座山，山是饱经沧桑的老人的脸，依然要努力焕发生机与活力。是一条条蜿蜒盘旋的苍虬，又是载着黄绿色前行的驼峰，幽谧的苍绿，显得疏淡而清逸，脱俗而独显气质。
　　 草原的草，构成了一片缓动的海洋，深浅不一的绿意，卷起了绿浪，绿浪遇到海底波澜潜流，涌起一闪一闪的黄色浪痕，一线绣出万千态，一绿泼成这般斑斓色。真是令人惊叹。
　　 草绿绣景色，唯恐眼睛不够用，从绿山收回眼光吧。依偎在山下平原上的草绿，格外浓些，也格外安静，那条著名的霍林河，闪着波光，被草绿裹住，又像被草绿深情抱住，性子特别温柔，不惊不奇，乖巧非常。是草拥戴着河水，还是河水贪恋着一原的绿？这般和谐，造化而成，生生不息数亿年的草，没有谁去培育和驯化，依然保持着绿意，依然修饰着山川草原，草原为拥有绿而变得生动，绿草因草原的承载而安于泼绿。
　　
　　 四
　　 穿过哈日哈达，前面都是逼近我们眼前的苍山。整个吐列毛杜的绿，成了一幅艺术品的样子。吐列毛杜的蒙语意思是“大杈树”，树干是霍林河，支流就是树杈，那些草绿被切成了样式各异的块状，可任由人想象，绿洲被白水锁住，绿带蜿蜒不知去向，绿坪窜出，做一个足球场……
　　 绿色的草，被切割成一块块，草安然于构图，依然点缀着给它的那点地方。草深知，它要疯长无度，人们的镰刀就加身了。而在广袤无垠的草原，没有了这样的忧虑，备受宠爱。草啊，最懂得尊卑，进退有度。常常感叹，人生如草木，说的是草木一秋，人生岁月之短，真正的野草之品，常常被我们忽略了。
　　 草，不要以为是草原给了它生存的最好空间。我发现路边的山，有被水冲刷的痕迹，十几厘米之下就是黑色的碎石，草就以此为家，从不嫌弃贫瘠和凉薄。山坡有草，也是稀若星辰，我发现，那些草会抱团，成一簇簇，相距一尺有余，形似灌木，但是草。抱团的草，一定根系相绕，共同吸收薄土中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养料维持生命，已经初夏，还是无精打采的样子，但谁会怪它们这么不争气呢，可能很多经过这里的人都会摄下它的照片，求解它的名字，可它就是一株株无名的小草，浪迹薄土，释放着难得让人称羡的苍绿。
　　 草原的山和草，给了我更丰富细腻的审美体验。这里的山就像一朵草莓，那些草就像是草莓外表凸起的疙瘩。想摘一朵，却不能。我在头脑里留下这一朵如草莓的山，仿佛觉得那些草也有了甜度。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草只是作为牛羊主风景的陪衬，真正具有禅意的是草啊，陪衬着，染着绿，吸纳着阳光，覆盖着荒芜，为牛羊织染着草原天堂，为我们的审美提供着经典的绿色。
　　 小草平凡，它有广阔的原野容纳，不需要自怨自艾；高贵也只是假象，默默铺陈这绿，才是它的本色。它未被春天忘却，给一方原野，尽情泼绿就是，风也光顾，日也关照，从不张扬，也不妖娆，自有品性。
　　 给牛羊输入绿液，挤出甜香的乳汁，从不居功自傲，也不会喊一声“喝奶莫忘我绿草”，草不善表达，却能人们读懂它，就像我，选择五月去看它。
　　 我前往科尔沁草原四五趟，唯有这次真正关注了草原的草。
　　 我终于也找到了草原的主题，广袤苍茫的草原，原来是这些微不足道的草，用根缚住了泥沙，用绿点染了风景，用一往深情创造了绿色的伟大奇迹。
　　
　　 2024年6月1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