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母亲的教鞭(散文)
一
每年的端午,按照惯例,我都是要回老家的。家里有年逾八旬的父母,有憨厚的兄长,可爱的妹妹。无论飞多远,我的心,始终没离开过故土。
我的家乡在江汉平原的一个小镇,家里兄妹四人,两儿两女。我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两个妹妹。从小,我看到了父老乡亲们干着繁重的农活,过着艰辛的日子,就想着用读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让父母家人过上好日子。
心里有了目标,读起书来就格外用功。父母看我是棵好苗子,从不让我下地干活,也不让我做家务。地里的活儿哥哥出力,家里洗衣做饭,两个妹妹是好帮手,我只管读书学习。可以说,没有父母兄妹的支持,就没有今天的我。
坐在回乡的高铁上,看着窗外的田野、树木刷刷从眼前闪过,童年往事,纷纷涌上心头。
二
儿时的生活是贫瘠的,很少有肉吃。家里喂的鸡和猪,都是要换钱补贴家用的,除了过年有肉吃之外,平常就是在河里捉鱼改善生活。
有一年秋天的傍晚,我和哥哥在屋后的草丛中捉蛐蛐玩,隔壁张婆婆的厨房里,飘出了浓浓的香味。张婆婆唯一的儿子在县城工作,偶尔寄钱回家,看来他们的日子过得蛮好。
这个时候,父母还在田里抢收稻谷,妹妹也才放学,饭菜还没做熟。这香气有巨大的魔力,吸引着我们。我和哥哥悄悄走近瓦屋,喊了一声张婆婆,没人应声,可能到前院忙农活去了。
门虚掩着,我们蹑手蹑脚推开木门,只见土灶上,有一个篾蒸笼,正慢慢悠悠地冒着热气,那香味绵绵不绝地随着热气四处飘散开来。灶里架着一堆棉梗,吐着微弱的火苗,看来炖了好久了。
“哥,快揭开锅盖看看,看炖的什么?”这诱惑实在太大了,我急不可待地对哥哥说。
哥哥也饿了,揭开笼盖,哇,一只香喷喷的鸡!我使劲咽下快要溢出嘴角的口水,摇了一下哥哥的手:“哥,我饿了,好想吃。”哥看了我一眼,迅速瞟了一下四周,下定决心似的,用力掰下一只鸡腿,盖上笼盖,牵着我的手跑出屋外。
我和哥哥来到河坡上,就着漫天的彩霞,你一口,我一口,那鲜嫩的肉质,香浓的味道,油油的滋润,触动着干涸的味蕾,滑入空空的肠胃,带给人无比的陶醉。很快,鸡腿就被消灭了。
不一会儿,母亲在河堤上唤我们回家吃饭。当美味散去,肚子也不那么饿了,偷吃邻居家东西的愧疚感,让心情沉重起来,连脚步都难以轻盈。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心里胆怯,我和哥哥默默地一前一后走着,没有像往日那样调皮欢快。
桌上照样是田里的菜蔬,外加妈妈腌制的咸菜,不过多了两个荷包蛋。我知道,那是母亲特意让妹妹给我和哥哥做的。
我拈起一个荷包蛋,放到母亲碗里,撒娇地说:“妈,你最辛苦了,我的这份给你吃。”
母亲咧嘴一笑,乐得饭都从嘴里掉出来了:“还是我峰儿乖。”
突然,从隔壁张婆婆家传来一阵争吵声:“哎哟,这可怎么办,好好的一只鸡腿,怎么就不见了?是不是你偷吃了?”
“我一直和你在收稻谷,哪有时间偷吃鸡腿,真是的,再说了,我又不是不知道,这是给别人做的,我会偷吃吗!”
后院的天井和张婆婆家只有半墙之隔,夏秋季节,我们一家人就坐在天井吃饭,张婆婆和她男人的争吵声很清晰地传了过来。
母亲闻声放下碗筷,走出厨屋,过去询问。原来是这样:张婆婆的一个亲戚在附近的劳改农场改造,劳改所伙食很差,亲戚身体虚弱,其家人出钱委托张婆婆炖只鸡给送过去。现在少了一只鸡腿,怕亲戚以为是自己克扣了,心生芥蒂,影响亲戚关系。
张婆婆说:“蒸笼盖都盖得好好的,不可能是黄鼠狼偷吃,我家老王也没吃,难道是哪家的熊孩子偷吃了?”
母亲回到屋来,沉着个脸,对着我和哥哥,严肃地说:“你们要说实话,那只鸡腿是不是你俩偷吃了?这可是张婆婆给别人做的,少了一只鸡腿,张婆婆不好交差。”
我看了哥哥一眼,哥哥眼珠左右一转,意思是叫我不要承认,免得受罚。然后,对母亲说:“鸡腿是我吃的,与弟弟无关,要罚就罚我吧!”
“难怪你们今天这么老实,原来是做坏事了,心里有愧!”妈妈拉过一条长凳,拿起门背后的一根竹条,对着哥哥说:“趴上去,不打你不长记性!”
“妈,我也有份,是我饿了,哥才偷鸡腿的。”我央求道。
“打完他再打你!你以为你逃得掉吗?”母亲生气地拿着竹条,对着哥哥的屁股,左右开弓一阵猛抽。
隔壁张婆婆闻声赶来,劝道:“算了算了,只要他哥俩和我家亲戚说清楚就行了,一只鸡腿算不了什么。”
“一只鸡腿是算不了什么,这种行为不能纵容,我打他们,是要他们记得,要堂堂正正做人,不要去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是做人起码的规矩,做了错事就认罚!”母亲挥动着竹条,看似很用力,其实,在竹条快落到哥哥屁股上时,又放轻了力道。
哥哥挨完打,就轮到我了,打就打吧,反正豁出去了。尽管母亲高举轻落,竹条打在屁股上,还是生疼生疼。
身体的疼痛能加深记忆,那一年,我哥十三岁,我十一岁,被母亲责罚的那一幕像长了根似的,深深扎在我脑海。
成年后,才懂得,人不是一天一天长大的,而是某个瞬间,某件事情,让你懂得了某个道理,你一下子就长大了。
三
问心无愧做人,堂堂正正做事,是母亲的口头禅。尽管儿时家里清贫,要供四个孩子读书,还要赡养两个老人,父母从来都是恪守本分,宁可自己缺衣少穿,也不投机取巧。不像有的村民,今天去别人田里掐一把菜,明天去人家树上摘几个果,后天趁人不备偷几只鸡。小孩看到大人不劳而获,而没受罚,就会跟着学,次数多了,胆子就会变大,贪念就会在不知不觉中积累,最后毁了一个人的品行。
母亲的教鞭看似是一根竹条,其实,是母亲的行为准则,做人信条。每次,母亲管教我们后,都会偷偷抹泪,恨自己没能力让孩子们过上好日子,担忧孩子们不争气。
如今,母亲终于不必担忧了,她的孩子们都安分守己,过着平常的日子。尤其是她最心爱的小儿子,不负众望,考上了武汉大学,成了村里百年以来第一个博士,在教书育人的岗位上,深受师生爱戴。
人总是有虚荣心的,母亲也不例外。因为我,母亲可以在村里扬眉吐气,她培养了一个博士儿子,现在是大学教授,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她自豪了。
“峰儿,还有多久到啊?我叫石头去接你。”母亲的一个电话,将我从沉思中拉了回来。等待总是让人心焦,尽管我早就跟母亲说了到家的大致时间,母亲还是忍不住地打电话追问。
石头是哥的小名,哥为了供我读书,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哥积攒了一些钱后,回老家盖了一栋楼房,结婚生子,承包鱼塘,小日子过得还不错。关键是,有哥在家,我在外也放心。
我几次把父母接到武汉去,想让他们住久一点,每次他们住个三五天就吵着要回老家。他们住不惯电梯房,也不会说普通话,嫌闷得慌。还是老家天大地大,宽敞透亮,舒服自在。
母亲今年有八十多了,因常年劳作,腰椎不好,腿脚也不灵便,但是,一听我要回来,就马上有了力气。每次我回家,母亲总是要亲自张罗饭菜,亲自为我铺床叠被。
有次,我看到门后的竹条,拿起问母亲:“妈,这是不是小时候,你打我的那根竹条啊?这可是咱家的传家宝哦!”
“臭小子,还记仇呢!”尽管我现在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连孙子都有了,在母亲眼里,我还是小孩。
“不是记仇,我是觉得,从那一刻起,我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其实,妈从没奢望你们兄妹几个出人头地,大富大贵,只盼望你们脚踏实地做人,认认真真做事,平平安安一辈子,就够了”。
这何止是一个母亲的心愿,应该是天下母亲共同的心愿吧。
车,离家越来越近。我想,母亲一定和往常一样,拄着一根拐杖,站在村口眺望。半年不见,我亲爱的母亲,是不是又老了一些?
想起母亲的教鞭,不仅仅是回想母亲怎么教育我们,还回想着母亲充沛的精气神,忙里忙外的热闹劲。我也有一个心愿,希望时间停留,母亲不要老去。
2024年6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