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刚刚20出头那年，父亲就得了一种叫做噎症的怪病死了。
　　 父亲死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我那时已经是一个嘴上蓄满胡子的小伙子了。我记得父亲临死的时候．母亲泪眼婆娑地拉着父亲的手说：你就这么去了，叫我们娘母们咋活呀。父亲睁开那双没有光泽的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你……不用愁，宝儿……长大了，他……已经……学会了……我的……全部……手艺，找碗……饭吃，没……问……题……。
　　 父亲说完还没过一个时辰就闭了眼睛。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我们家的一个顶梁柱就这么去了，照父亲的话说，我就要成为这个家的顶梁柱了。
　　 父亲说的手艺是木匠，这个手艺无论是在农村还是城市都是很吃香的。我记得我才七八岁时就跟着父亲走街串户做木活，到我15学时，父亲的手艺就已经基本掌握，到了20岁，我听到许多人说我青出于蓝胜于蓝，比我父亲强了几倍。父亲也许是听了这些话后，临终才那样对母亲说的。所以，父亲死的时候，眼睛闭得很紧，脸上也很慈祥，一副安然的样子。
　　 我没能成为家里的顶梁柱。那是因为我还很年轻，人们总担心我年龄不大，是否能把木活干好？父亲在时，人们十分信赖父亲，我和父亲有了天壤之别。因此，我挣来的钱也微不足道。母亲是个可怜人。母亲除了照看家务还得上地劳动，为家里填补些不足。那时．我感到母亲特别累。母亲的年龄还不到五十，两鬓就花白了。终于有一天，母亲对我说，宝儿，你年龄也不小了，能自己照顾自己了，这个家丢给你，娘要走了。母亲对我说了那话的第二天，我看到隔壁婶给娘引来一个男人，据说那个男人是来相亲的，看来娘是真的要离我而去了。母亲受不了家中那个苦，她是个依赖性很强的女人。父亲活着的时候，母亲从来没有发愁过家里的吃穿。
　　 第三天，母亲果真让那个男人接走了。母亲走的时候，我没理她。我恨母亲为什么那么绝情，丢下我不管呢？母亲只带走了小弟。我看见母亲领着小弟走时，一步三回头地看我，眼里还流着泪水。也许，母亲这个选择是她唯一的路。
　　 母亲走了。母亲走后的那几天，我没有出门，而是静静地想着心事。我想到了父亲，想到了母亲，想到我今后的日子。我确实长成人了吗？按父亲的话说，我是成人了，也难怪母亲要舍我而去呢？下一步我该怎么办？看来我只能按父亲说的去做了，这也是我唯一的选择。
　　 一个天气清朗的日子，我来到父亲坟前。我告诉父亲，今后我要独自生活了。我让父亲放心，我一定会把父亲的手艺发扬光大，我绝不会给父亲丢脸！
　　 从那时起，我单枪匹马闯江湖了。我背起父亲留下的工具，学着父亲走街串巷，无论遇上什么活儿，也不和人家讨价还价都实实在在地去做。因为我还很年轻，遇到些细致的活儿，人们还有点不相信我，我也只能干些粗糙的活儿，比如起房盖屋，割些门窗之类的。有的人不给工钱，我也不去问人家要，只要给口饭吃就行。时间长了，我也赢得了好人缘。只要有人一提起我，人们就会竖起大姆指说，那个后生还行。我听到了人们的夸奖，也只是嘿嘿一笑，没有流露出任何沾沾自喜的神色，我知道我的手艺刚刚混出了点名声，但离人人夸奖赞不绝口的水平还相差很远。因此，在闲下来的时候，便想研究一些家具的式样，看到年老的匠人，总是虚心向人家请教。由于我谦虚好学，由于我的好人缘，也给我带来了红火的日子。有些细致的活儿，人们也敢放心地交给我干了。这当然是人们看了我做的活计才放心地交给我的。
　　 起初，人们看了我割的那些门窗，铆铆橇橇是那么严密合缝，而且下料时，锯的木头是那么的直。后来，有人就试着让我做些简单的家具，我都是一丝不苟地去完成，而且我的态度更是让人们感到和蔼可亲，我从不主动开口问人家要工钱，人家给多少是多少。
　　 张木匠，这几天我手头紧，过几天给你钱行不行？
　　 行。
　　 张师傅，割一对扣箱多少钱?
　　 你看着给就行了。
　　 张师傅。我这堆材料不太好。
　　 对付着用吧。
　　 我这样的态度，人们用我自然也很随便。无论你有钱没钱，只要用我做活计，我都不拒绝。因此，我的名声在十里八乡传了开来。人们有了木活，宁肯迟几天也要请我去做。
　　 县里干木活的人很多。有许多同行听说我的名头，心里难免有些不服气。同行嫉妒同行，这是必然现象。我念书不多，却深深地懂得为人处事这个道理。我对同行们的嫉妒也不过多去认真对付，遇上茬儿，宁愿绕着走，也不愿和同行较量。
　　 同行们也很难碰上我。有一次，我去一个村做木活，遇到了来这个村做活的两个木匠，那两个木匠凑巧和我做活的那家是邻居。那两个木匠听说我在隔壁干活，就爬到墙头上想窥视一下我的手艺究竟精细到什么程度?
　　 我没看见他们，只顾低头干活。我拿起了一根木料用眼描了一下，就拿起锯子锯了起来，等我把木料锯完，我突然听到了一声“好”。我抬头一看：墙上爬着两个人。我朝他们友好地笑了笑。那两个人中的一个人说：张师傅，果然名不虚传。两米长的木头，不划线就锯得跟划了线一般，手艺精到这般地步，咱还有甚不服气的。俩人悄悄溜下了墙头干活儿去了。
　　 就这样，我从早到晚，走了一村又一村，换了一户又一户，到我25岁时，我终于在一个叫烟村的地方扎下了根。
　　
　　 二
　　 我是在梨花盛开的季节来到烟村的。那时，地里的庄稼已经基本下种，是一段比较空闲的日子。烟村的支书请我给他割柜子，我在他家割完，又有一个叫贵发的庄户人请我。我在他家做活时，被他的姑娘看上了。他姑娘叫喜凤，人长得很一般，但心眼很好。我每天不停地干，喜凤一会儿给我倒水，一会儿给我递毛巾擦汗，等我给她家干完活，我们俩已经很情投意合了。我要走了，喜凤说成甚也不让我走，非逼得我和她定下个长短来。我就说，你爹同意吗？喜凤说，我的事我做主，他管不了我。后来，他爹就出面了。他爹说，张师傅你就不要走了，在我们村安家吧。我说，你同意我们的婚事？他爹说，同意。张师傅，你家里的情况我们很了解。你妈后嫁，你一个人在外闯荡，小小年纪就混得人眉人眼了。我能找这么个女婿，是我前辈子积了大德了。我一听简直要高兴得跳了起来。我正要再说些感谢之类的话，喜凤爹就又说，我说你哪也不用去了，来我们烟村安家吧。在烟村有我们，没人敢欺负你的，再说了，你干上一天活回来，也有口热饭吃了。
　　 就这样，我和喜风结了婚。过后，听到有人说我做了贵发家的倒插门女婿，我也只是嘻嘻一笑，对倒插门不倒插门从来也没有认真考虑过。反正我觉得没有花钱就娶了媳妇，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管它倒插门还是正插门。
　　 烟村在地理位置上要比我们村好得多，村子也比我们村大。我刚来烟村那阵，烟村人把我当做宝贝，一时间还热闹了起来。
　　 张师傅，我想割门窗，你甚时有空?
　　 张木匠，今年是闰月年，我想给老人把寿器准备好。
　　 张师傅，你搬来我们村，就是我们村的人了，往后做活可要先紧咱村的人。
　　 周围四乡八里的人们听说我搬到烟村，也纷纷找上门来，于是，我成了烟村最红的人。由于我的人缘好，喜凤跟上也受到了人们的称赞，都夸我家里有个聪明贤惠的好媳妇。有时候，我不在家的时候，家里的应酬全靠喜凤，递烟，倒水，谈定期，谈工钱，喜凤都安排得有条不紊。
　　 后来，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我终于放下手中的木匠工具，也随着人们下地干活了。那还是因为去县城割家具，被城里戴红标的几个青年后生抓住送了回来，并且和村干部说，要好好改造我这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木匠。村里的干部们只是象鸡啄米似的点头应允。等他们一走，干部们不仅没有批判我，只是和我说了一下当前的形势，最好不要出去干活了。从此，就再也没人理会我了。那时，确实也看村里有几个做买卖的人都被撵了回来，让公社和村里连续开了几天的批判会，并且把他们和村里唯一的一家富农成份的人划在一起，接受人们的监督。而我呢？却和村里大部分人一样每天早出晚归下地劳动。
　　 我知道，这是由于我人缘好给我带来的运气。于是，我也很规矩，认真地种开了地，认真地在月份牌上记开了工分。
　　 有一天，我听到院里那棵梨树上的喜鹊唧唧喳喳地叫，那时，喜凤正坐月子。喜凤就对我说，今天要有客人来。果然在中午的时候，母亲来了。母亲推门进来时，我看到母亲的脸上疲惫不堪，皱纹也比以前增加了不少。
　　 我问母亲，你来干甚哩？
　　 母亲盯着我看了一阵，喃喃说道，我就是想看看你。
　　 我说，你还记得我？
　　 母亲说，我听说你过的挺好。
　　 我问，你真是想看我吗？
　　 母亲点点头。
　　 这时，喜凤在屋里问我，是谁呀，快让进来吧。
　　 我没理喜风，而是对母亲说，我，你已经看了，如果没什么事情，你走吧。
　　 母亲说，我听说你媳妇坐了月子。
　　 我说，那是我的事，你已经是别的男人的老婆了，不是我张家的女人，以后你也不要来看我了。
　　 我一说这话，母亲就呜呜地哭开了。
　　 喜凤大概在屋里听到了我和母亲的对话，只见她撩开窗户帘说，宝儿，你这个人是咋了，好狗还不咬上门的亲哩，有什么事，进来说不行吗？
　　 喜凤通情达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好让母亲进去了。到底是骨相连，母亲看到我的儿子，眼泪就不住地流。最后，她又很认真地看了看喜风，从身上掏出一个银手镯塞在孩子的枕头下就要离去。喜凤让她吃了饭再走，母亲说什么也不肯。
　　 送走了母亲，我的心里就觉得怪怪地很不好受。喜凤劝我说，她是你母亲呢，人们常说，儿是娘身上的肉，她就是再不对，你也不应该那样对待她。
　　 我没言语。只是坐在炕角闷闷地抽着烟。
　　 到下午时，村支书进来，才打破了家里沉闷的气氛。村支书说，张木匠，村里决定你以后不用再去地里劳动了，大队要割些桌椅板凳，明天你收拾一下工具，准备开工吧。
　　 我一听，立刻兴奋起来。刚才母亲来的不快瞬间就烟消云散了，我终于能重操旧业了。其实，我在地里干活，根本什么都不懂，因为我从小就没在地里干过一天活，幸亏那几年是吃大锅饭，我也能跟上混个工分。要是让我单独去种庄稼，恐怕就得挨饿。
　　 喜鹊叫，确实给我带来了好运。
　　
　　 三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天上的云突然变得好看起来，村里的人们开始有说有笑了。那是因为我听到村中央那个大喇叭上又在说分地之类的话，这世道要变了，要变回从前。以后的事实证明，我的那个感觉是对的。往后的日子，我就不用往月份牌上记工分了，而是把目光一点一点地挪向村外，挪向城里。起初，我还是小心翼翼不敢张扬，后来，当我看到村里不仅把土地全分光，而且连树也分给了个人。再后来，村里有人就养起了猪羊鸡兔之类的东西，而且有不少年轻人往城里涌，去做买卖，或去打工挣钱。于是，我的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我又恢复了以往的日子，可我感到在我给人们做活计的时候，应用不如以往那么自如了。我知道，这是年龄大了的原因，年龄大了，手脚就显得笨拙了，心有余力不足，年龄不饶人。为此，我产生了带徒弟的想法，我想先把儿子带出来，因为我的儿子也有15岁了。
　　 我要带徒弟的消息传出去，村里有许多人就把子女送来拜我为师，我对众乡亲笑哈哈的，徒弟来了十几个，可我也不能收这么多。于是，我定下一条收徒规矩：看下料。在木头上划出线，让人们锯，谁锯直，就收谁当徒弟。由于我定的规矩太苛刻，对几个从没有动过木匠工具的小后生简直是束手无策，怎么锯也锯不直。最能锯直的还是我儿子，在骨子里就有遗传。其实，我定的规矩是想检查一下后生们的心计。一个村的人，能有不收之理吗？反正教一个与教十个一样，村里的人自然很高兴。
　　 晚上，在吃饭对，我盯着儿子看了半天，突然问：娃，你不想念书了?
　　 不想。
　　 想跟爹学木匠？
　　 想。
　　 娃，学木匠很苦。
　　 我不怕。爹，我娘说，学会木匠能吃香喝辣的，还能赚大钱。娃说得很轻松，根本没有把学木匠的苦当成回事。
　　 娃的心很灵，不论干什么活儿，只要我一指划他就懂。眼下时新立柜，立柜就立柜，只要拿来图样，娃琢磨上一阵就能干。在这一点上，娃确实比我强，我没念过多少书，娃好歹也念了个初中，虽然初中只差半年就毕业，可我感到娃的长处就在文化上。
　　 仅仅过了两年，娃就能不受我的指点独立干活了，我当然很高兴，娃他娘也很高兴，连村里的人们都在说我的手艺又有了传人。
　　 娃崭露头角还是在他刚刚17岁的时候。那天，来了一个人请我们父子去做一套组台柜，那人问我得需要多少木料，我因为年龄大了，更何况组合柜又是刚时兴起来的家具。我想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准确的数字。娃却很快就对那人说；最多也就4寸料。那人又问；4寸准？娃说：准。于是，做完组合柜，果然用了4寸料。那人就对我说：张木匠，你家又出了一个虎子。我忙说：不敢说，不敢说，他还毛嫩哩。我嘴上这么应承这人家，心里却也很佩服娃做的活计和娃的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