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无聊赖地刷着屏，忽然大学同学群里一行勾魂摄魄的小字跃入眼帘：惊闻，旭因病去世。瞬间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当时头脑一胀，旋即成了真空，身体也仿佛充了气一般胀得无限大。四十多年音讯断绝，突闻此讯，心潮翻滚，思绪滔滔，五味杂陈。首先是惊愕，转而是遗憾和追悔。四十多年雪藏在心底的桩桩件件又被翻晒出来。
　　
　　 一、朦胧  
　　  80年代初，上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闺蜜秀偷偷告诉我，你观察观察旭，每次进教室总是先看向你的座位。我也不知道秀是自己观察出来的，还是其他男生跟她说了什么。从此我确实有意无意地留心旭了。
　　 班级组织了壁报，旭的一首诗是《赠SP》，秀挤眉弄眼，怪腔怪调地挑逗我说，S是谁啊？我知道她又打趣我，便追着打她，“臭丫头，再胡说，打死你。”
　　 某个星期天，交大的高中男同学民来找我，我们坐在离教室不太远的树荫下闲聊。后来秀告诉我，咱班有位同学问那是谁，同班另一个追求者（这还是前几年刚从另一个男生口中听说的）说：“是旭在谈诗。”男生的秘密都不是秘密。旭的坏就在于，他的秘密成了男生中公开的秘密，却绝不像别的男生那样第一时间就主动发动进攻，而是慢慢渗透，最后让你主动，成为他的“俘虏”。我怀疑秀之所以知道，可能就是某个男生直接告诉她，然后让她传给我。
　　 学校开运动会，旭与我偶然相遇，那时男女同学是互不说话的，除非遇上非常爱说的男生，旭也不是见女生就说话的人，我也没抬头看他，只听他走过时说了三个字——老实人。这没头没脑的话，让我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运动会上我们班女生400米接力和我的100米短跑等等项目都取得了优异成绩。旭作为体委，当晚让另一位男同学陪同来到女生宿舍，对女生们在运动会上的优异表现表示感谢，特来慰问。可颇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味。这是上学期间空前绝后的一次男生到女生宿舍串门，当时的情景和话语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他说我说话像山东口音，说我的性格像他二姐。
　　 毕业回家我们坐的同一列火车，到滦县站我先下了车，可能是毕业时最后的道别吧，也不管男生女生，我依次挨车窗握手，口中不停地说着“再见”。到他那个车窗，也只是握了握手，嘴里说声“再见”，装出难过的样子，当时很想挤出几滴眼泪，可惜没有，于是假装低下头去。
　　
　　 二、交往
　　 毕业后，从1981年7月份我们有过一段时间的书信往来，说说日常，说说读什么书，交流交流彼此的诗，谈谈他办的油印刊物《笔架山》。记得当时还发了我的一首经他改过的小诗《教师的手提包》，已不记得那些诗句了。他说他正在研读《约翰•克利斯朵夫》，我说，我不爱读外国作品，嫌名字不好记。每天工作之余，就是盼他的信，读他的信，扳着指头算他的信哪天到。无聊了甚至玩扑克游戏看看运气。也时常梦到他，但两人从来没说过一句话，谁也不理谁，像陌生人一样，尽管我是那么盼望他能跟我说句话。40多年来，信的内容基本不记得了，只恍惚有点印象。有一次他可能是故意试探我，让我表态，说现在的女孩子只知道花钱打扮，是外表漂亮的花瓶，养不起，我明知道他说话的真意，却故意气他：“那是你专门挑那样的，也许你就喜欢花瓶呢。”他说“你气人也真够疼的”。
　　 快放暑假了，我所在学校要组织老师去旅游，秦皇岛、东陵，二选一。我渴望去东陵，因为这是旭的家乡，说不定还能不期而遇，即使不能相遇，走在他家乡的街上也好，也感到亲切。但我不敢发表意见，怕人们看穿我的心思，只好由别人决定，去东就去东，往西就往西，最后还是决定去东陵。我暗自高兴，反复在想，我要告诉他吗？告诉他，他能去找我吗，他也许在街上多绕几趟，我们也许会相遇。后来，理智和少女特有的矜持与强烈高傲控制了我的感情；告诉他，不就显得我太……不期而遇是最好的，这样不是我主动告诉他的，显示出在我心中的他并没什么份量，免得他以为我在意他；或者遇到他的老乡，再由他的老乡告诉他，那是最好不过了，这样把他晒得才更狠了。
　　 汽车进入z县，我的心情更加急切。尽管汽车跑得很快，心中知道是徒劳，我还是仔细地看着路上的每一个行人。一到县城，我就换到车边的位置，而且站了起来，瞪大眼睛，在人群中努力搜寻着像他的身影，看到一个和他相似的人，心中就不禁猛跳几下，仔细一看：不是，又不由得懊丧起来，失望起来。如果知道他家的地址，从他家门口过一次，也多一份希望吧，说不定我们就从他家门口经过了，也未可知。算了，留待以后和他见面时再谈及此事吧。我下封信可以捎带提及我去过东陵了，让他懊悔、遗憾去吧。我很希望在他下封信中能看到他对这件事的态度，特别希望他埋怨我为什么不去找他。就这样我们失去了一次难得的见面机会。谁知道这一次错过，竟是一生。
　　 有一天，民突然找到了我家，我非常吃惊。出于礼貌，我们聊了会儿天，爸妈留他吃饭，他说有事便走了。1985年我和翔结婚的时候，还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说看到我们了，信中说他熟悉翔，更熟悉我，十年后揭晓，但一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写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民。
　　 我和旭鸿雁传书一年半有余，他始终不提恋爱的事，依他的自尊和“狡猾”，让他提恐怕是不大可能，尽管他也对我有意。他想逐渐地把我塑造成他想要的样子，总是降维“打击”，以挫减我的高傲，增添我的自卑，以致主动“屈服”于他。但我也是桀骜不驯的，有时对他的观点赞同，也不会说真话，可能还故意说违心的话气气他。放假后，两周没有收到他的信，是不是放在大队部人多手杂给弄丢了呢？每天这样盼着，幻想着。越是收不到信，心里越是禁不住猜疑、埋怨、憎恨起他来。突然，二婶说有我的信，可恶的东西，终于来信了。我燕子一般，轻快地飞到大队部，一看地址，是民的信。顿时满身鼓胀起来的喜悦，像肥皂泡一样一个一个“叭叭”爆裂了。真是可恶，这两个人。我是一直这样等下去？还是快刀斩乱麻，一刀两断？还是抛个绣球给他？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找不到个头绪。后来我不想再这样拖延下去了，我想要个结果，也省得说亲的队伍一群两行的堵家门了。于是信上对他说“我喜欢你”，把信丢进邮箱里，仿佛心也一起被丢了进去。发出后，又后悔了，为什么自己要主动呢，为什么这么掉价？这不恰恰合了他的意，让他的“阴谋”得逞了吗？我是不是太轻率、太冒失了？再追加一封信，说我收回我的话？也许真像秀说的：“你心里有了旭，任何人都进不到你心里去。那么多追求者中，高学历的、市里的，都比他好。你那个高中同学就很好，那么疯狂地追你，你总是拒人千里之外。如果你把旭从心里赶走，接触接触别人，也会喜欢上的。”问题是，我想赶也赶不走啊。提心吊胆地等着他的回信，一分一秒地熬着，盼着，感情的锁链紧紧地绑束着我，怎么挣脱也挣脱不开，这才是真正地作茧自缚啊。
　　 新的学期又开始。开学的第三天，同事英说有我一封信，“好的，谢谢，等我有时间去取。”我知道一定是旭的回信。我努力克制着自己，装着泰然自若，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到午休时，怎么也睡不着觉，这封信折磨得我闭不上眼，这几天本来已经平静了不少，波澜不惊了。你等得焦急无法忍耐时，他不来信；等到你放下了，平静了的时候，他又一石投来，激起层层波澜，在心海里起伏翻滚。他都写了些什么呢？是同意还是拒绝？是风和日丽还是暴风骤雨？我不敢确定，忐忑不安地胡思乱想着。想这些干什么，他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拒绝了又怕什么，那么多追求者，还怕没人要不成？下午有课没去拿，下课后在传达室坐了一会儿，想问问有没有我的信，又不好意思开口。下午第二节课时，传达室老吴才把信给我，我便塞进裤兜里，上完课，我便来到宿舍，迫不及待地颤抖着打开信，我的热血一阵阵往上涌，心一阵阵急跳，脸胀得发热。啊，他答应了，而且他们全家都很高兴，我紧缩的心一下子舒展开了，浑身轻飘飘的，仿佛能凌空飞起，飞上蓝天，飞到白云上。他提出要我的照片，要见面谈一谈，我求之不得。
　　 这天晚上，又梦到了他，并且是第一次说了话。以往每次见面都是余光扫一眼，忙低下头，匆匆而过，然后转身回望。可这次他却当着那么多同学跟我说话，我虽然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看他，也不敢看同学们，只是低着头，微笑着，强压抑着心中的欢喜，当着同学们，我故意不理他，可又想永远让他在这说下去。我抬头看到同学们，正注视着我们俩，脸上流露出善意的调皮的微笑，我的脸“刷”地红了。上课了，同学们都坐好了。我在前面挪动椅子，身上感觉聚集了无数道光，特别是他那双眼睛好像长在了我身上，我低着头想用余光偷看他一眼，可是目光还没到他身上，就赶忙收了回来，仿佛所有的眼睛专门盯着我和他，在我俩的身上来回穿梭。要是让同学们发现，那多不好啊。
　　 几天后，同一办公室的陈老师从传达室回来说，有我一本书，我很诧异，在心里猜测着是谁寄来的。虽然心里在想是旭呢，还是交大的民呢，我虽然拒绝了民多次，但民却很执着，难道是他寄来的？我虽然心里很着急，表面上还是慢悠悠地走着。到传达室一看地址是旭。这真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们从来都是一封对一封的，而且相互之间都爱拖拉回信的时间，也不知怎么想的。这次他想起什么来了，那封信刚接到，就又寄来一本书，我赶紧打开一看，是《刘宾雁报告文学选》，正翻看着，又看见里面夹着一张纸，打开一看竟是信，这封信，他热情似火，当我看到他写的称呼时，浑身涌起一阵麻酥酥的感觉，心在“呯呯”地跳动，手在颤抖。没看出来，他也有柔情似水的时候。我回了一封信表示感谢。以后的日子又陷入焦急地等待之中。整日屈指算着日期，一天天过去，使我一次次失望，今天觉得又有点心神不宁，暗想可能要有信来吧，别的事我是从来不入心的。下午果然有我一封信心里很高兴，到传达室一看，见到上面的地址，心便凉了一半儿，消去了十分的热情，却增加了十分的惆怅和失望，信又是民来的。
　　
　　 三、分手
　　 盼来盼去，盼了38天，终于等来了他的一封回信，为何这么长时间才回信呢？会写些什呢？不会有什么变故吧，还是像上一封信一样，令人心醉吗？怎么称呼的呢？上完两节课，我便打开信一看：S同学，心里不觉一凉，身子往下一沉，再往下看了几句，就像一桶冰水浇头，全身为之一震，再没有勇气往下看了，痴痴呆呆地静静地坐着、坐着……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比五味瓶更难分辨，痛苦悲伤，并不太明显，悔恨憎恶倒有。
　　 过了很久，终于把信看完了，信中说他大姑，一个老革命，没有孩子，他经常在他大姑家。他大姑说我的工作不好调动。我终究还是恨当时的自己太幼稚、太天真、太简单。对他以及他的家庭还一无所知，甚至连他本人都不甚了解，就轻率地吐露了心声，真是太傻了，太草率了。我给他回了一封信，自贬形象，故意气他，讽刺了他那个老革命的大姑。信中写了一首小诗《野花》，只记得其中一句“野花……岂容蜂蝶轻狂”。几天来，我神情恍惚，仿佛在半空中飘飘悠悠，身不着地。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但又不得不信，手中的信瑟瑟抖动，似乎提醒我不要抱幻想了。有时甚至自我欺骗，聊以自慰，这也许是他在考验我吧。但是白纸黑字不容欺骗，过去的一切，眼前的一切，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一场梦，甚至现在，我还在梦境中徘徊，无力自拔，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出这梦境。我连着把信看了几遍，我怕别人看出我的异样的神态，尽管我极力克制掩饰，也难免没有一点表现，我自己都感觉得出来，常常痴呆呆地愣着不动，话和笑声更少了。我回到宿舍一遍又一遍地仔细读着读着，总想从中看出什么破绽，以证明这是假的，可是看一遍就多一份失望，增一层惆怅，现在我真不知道在恨谁，恨她姑妈么，这个人间的王母娘娘，现实生活中的崔老夫人。恨他么，可他又发誓要长时间的独身，给他找的对象，谁也不要，只要他姑妈活着，他就不找。看他这样还是真心，可他为什么要屈服，为什么不抗争呢？以他以前的狂气和傲气，我原以为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真正的男子汉，没想到也是个懦夫，可怜虫，强权下的囚徒。不能抵制，不能起来反抗，怎么能说是真心呢？怎么能让我相信他的话呢？说的再感人，再动听，再悲伤，也只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这个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最可恨的还是我自己，我恨自己这双看不透人心的眼睛。现在想来这么长时间不回信，原来就是出现了这个波折，他在争取，在挣扎。
　　 平静下来之后，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我并没有想象得那么悲伤，一滴眼泪也没有。我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办，他说等我的信，我该不该给他回信呢？写什么呢？是骂他，指责他，恨他是个懦夫，不抗争，甘做强权的阶下囚？说我悲伤痛苦，又怕他看轻我，说我不在乎，又怕他说我对他不是真心的，真是矛盾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