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我的阿爸(随笔)
我那地方的人管爸爸叫阿爸,阿麻,甚至叫阿,没叫爸爸的。我阿爸长得不算高,最多一米六四。在我有记忆起他就秃头,除了两耳之上到后脑勺,跟马蹄铁一样长了一圈头发外,头顶上寸草不生,如抹了油似光滑。
他说他二十九岁就掉头发,原因是挑了一担米到码头去卖,喝了半斤红高粱后,头发就不能自已。我不知道有没记错,但阿爸的秃头给我的感觉一直是种威严感。因为在我村里,有地位的人都秃头,我爸秃得厉害,所有特有地位,别人都管他叫大哥。
如同人类学家弄不清,到底是小麦征服了人类还是人类征服了小麦。我也弄不清楚,到底是因为别人管他叫大哥,他才各种事情强出头。还是各种事情强出头,才叫大哥。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这大哥当得相当稳定,直至他因咽喉癌入土为安,村里人还这么称呼他。
当大哥的人脾气一定要好,阿爸的脾气就特好,至少对外人上他就从未发过火。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喝酒。没有什么是一顿酒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再喝一顿。他酒瘾极大,但酒量一般,每天晚饭都要喝一口,有时是半斤米酒,有时是红高粱就啤酒喝。有一次我们几个小孩大张旗鼓在房间里酿葡萄酒,其中有一瓶是夜尿,就被我爸喝出来了,说我的酒坏了。
阿爸总是很开心,脸上笑容常挂。他喜欢听邓丽君的歌,酒井法子的歌,还有陈明真的歌。以及几首我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歌的歌——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歌词大概是这样。他听得极为入神,坐在门前小凳上,翘着二郎腿,顺着节拍拍打自己的大腿。口中哼哼有词,固然走调万里也在所不惜。
阿爸还有一个开心的缘由就是傻。至少我妈这么认为。大概在我小学二年级时,我妈就开始卖鱼,早上五点就得起床,坐半个小时的改装三轮机车,突突突就出门。然后到码头再坐十分钟拥挤的渡轮到下白石,把鱼菜烟酒批发好,然后依次停留农场、唐滕头和深安贩卖。在农场时买菜的人特多,那些大爷大妈一见菜篮子落地,眼睛闪着吃人的光就扑上来。因这些人买菜凶狠又数量众多。能把一颗白菜剥得只剩菜心才过秤,因此我妈必须得眼观三路,耳听八方。菜掷秤,秤砣一拉,价格立马就得出来。不仅如此,还要看谁拿了菜没过秤,没付钱以及一些小孩小偷小摸。全不输给一场战争。也唯有我妈的超级心算能力才能应付。但人非铁打,总有感冒发烧,因此这些时候就得我爸出场,但结果大多是,菜卖完了,成本还没收回来。或者成本刚好收回,但菜没了。
但别以为我爸会因此愧疚沮丧。他才不会,固然被我妈责问得哑口无言,但两小时后依然是条好汉,翘着二郎腿哼着走调万里的歌,在家门口风轻云淡,宛若隔世。
阿爸开心还有一点,就是对未来有期待。我有四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阿爸常和姨丈说:以后我比你舒服,等孩子大咯,每个人给两百块钱我,一个月就有千二。那时农村月均收入还不到五百。
大概遗传了这点,我们一家子总能穷开心找乐子,每年春天上山拔蕨苗、下海拔芦笋也能欢欢喜喜一整季。
在阿爸的众多爱好中,折千纸鹤我印象最深,他一辈子握锄头,种地插秧。对于这些熟能生巧的技能他从不教我。他不愿自己的孩子将来回到这片土地上,过他们一样的苦日子。在别人家的孩子五十斤稻谷轻松甩上肩头时,我却连两捆香蕉也抬不回来。阿爸折的千纸鹤和别人家不同,在折双翅头尾时,必须将纸缘强压进去,这样折出的千纸鹤牢固,头直尾翘有精神。
阿爸去世时,我还在永泰的国脉科技实习,四姐打来电话,阿爸咽喉血管破裂。我到家时他已躺在棺材内,再也听不到我们讲话,也看不见我们了。
现在阿爸去世已十多年了,奶奶前年也去世了,村里死了好多人。老一辈的几乎没留下几个。我知道人死是常事,但可怕的是被遗忘,我把他的生平事迹记在这里,多少也算留点记忆。十多年了,还是忍不住动泪,改日再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