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实力写手】小黑孩(小说)
许多年以后,我又想起那件往事来,如梦如幻。当年那个玉玉如今也该是四十五岁的中年妇女了。
一九八三年农历的八月十六这天,我怀揣大学录取通知书,在新浦火车站简陋的候车室等车。等了三四个小时,摸黑的时候,终于坐上连云港开往郑州的火车。
上车后天已大黑了,在车厢内昏暗的灯光下,我找到了我的座位。放好行李,感到饿了,就拿出我娘早晨早起给我准备下的鸡蛋、花生、栗子来,正要吃,一个男子领着三个小女孩,坐到了我对面。大的有七八岁,小的有三四岁,中间那个有五六岁的样子。三个孩子,都是灰头土脸的,脸上一道黑灰一道白碱的,跟画的脸谱一样,孩子们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眼巴巴地瞅着我的吃食,我哪里独自吃得下去?我把吃食送给三个小孩子吃,小孩想吃但又不敢,我看见三双小手都在紧张地发抖,我对大人说,让孩子吃吧,看样都饿了。大人对孩子们说,这是遇到好心人了,谢谢他大叔,然后就把鸡蛋、花生、栗子给三个小孩分开。孩子们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男子说是躲计划生育的,情况很急,来人都跟到车站了,差点没跑出来。他问我,大兄弟,你这是上哪?我说我是去湖南上大学。今年才考上的?我说对。那人一听我是考上大学去上学的,直夸我,真不简单呀,他说他在村子里教小学,村子这两三年里连一个中专生也没考上。然后对着孩子们说,你们这位叔叔,将来会有大出息,咱遇到贵人了,谢谢您这位好心的叔叔。又对我说,还不知道孩子们以后有没有机会读书。大妮有户口,这两个小的连户口也没有,兄弟,不瞒你说,孩子从早晨到现在没吃一点东西,东藏西躲的,趁黑跑到火车站上,也不知道她妈给逮住了没有。
我突然看见那个大点的孩子脖子上有一块醒目的疤痕,比个豌豆荚还大,就问这孩子脖子上怎么一个大疤?那男子说,在家烧火,是她自己让烧火钩子烫的,怨不着别人。
这期间我又捧出一些栗子、苹果、花生给孩子们吃。那男子搓着手,很是感激,他肯定也饿了,不管我怎么让,就是一点也不肯吃。他问我的家是哪里的,我说是枫树湾岗山的,又问我考上湖南什么大学,我说湖南的交通大学。那男子问了我许多,家里都有什么人,家里人怎么没来送我,问得很上心。
三个小孩吃了些东西,又喝了水,就慢慢睡着了。那男子说他媳妇又怀上了,很担心她这会,家里房子给扒了,牛也给牵走了,孩子的奶奶被人家带走关进小黑房,也不知道媳妇被人家逮住了没有。在农村没有个男孩受欺负,我这是带着孩子讨饭去,讨到哪一天算哪一天,那男子快要流下眼泪了。我听了这男子的话,又从我带的不多的钱中,拿出五元来,给了那个男子。男子一再感谢,就差给我磕头了。我这时已打瞌睡,也累了一天了,他见我也累了,不再和我说话,他自己点上一支烟,独自吸了起来。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半夜,火车已到了徐州,站台上一些人大声叫卖,那男子似乎一直没睡,守着三个挤在一起睡觉的孩子。我看了一眼行李包都在,又睡着了。
火车过了商丘,天就亮了,火车上仍然很挤,他们一家人只有那个不大不小的二妮站在我一边,一手拽着我的衣角,一手握着那五元钱。我说你大(大:老家人对父亲的称呼)呢?小孩怯怯地说下车了。你怎么不下车?小孩子哭了起来,说,不让我下,我大说让我跟着你,有好吃的,小孩把五元钱塞给我。
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不能把她送回她家,又不能扔在火车上,我问她,你叫你么名字?玉玉。你大叫什么?小孩子摇头,你家住在哪里?这小孩子也是摇头,再问,就说那里有大山,山上有猴子,有老虎,老虎吃小孩。
我让小孩坐在座位上,我去找乘警,我一走小孩立马警觉地站越来跟着我走。我只好带着小孩一起找到乘警,说明了情况,乘警记下了我的家庭地址,记下了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说了一句,有找丢失孩子的就找你,你得看好了,从现在开始,出了任何事情你都得负责任,这里记着你的名字,乘警拍拍手上的小本。
我一下子被惊呆了,可是惹上了大麻烦。火车铿锵、铿锵一直往西跑,离新浦越来越远了。
在郑州转车,火车进入京广线之后不再是每站都停。火车过了信阳,越往南走天气越闷热,我不停地给小玉玉弄水喝、弄吃的,小玉玉一会哭、一会闹,有一个妇女给小玉玉一个香蕉吃了才好。我也是头一次知道这就是香蕉。我哪里伺候过小孩?她挤在座位上,又怕把她挤坏了,又怕她热着,过了岳阳站她睡在座位上,我只好一路站着到长沙。
一个新生在火车上捡了一个小孩,这消息很快就在学校传开了。我走到哪里玉玉一直牵着我的衣服,寸步不离,接站时就和老师说了经过。老师联系了车站派出所和当地福利院,人家都说不符合政策,是跟着我来的,这不算是无主的小孩,其实人家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并且人家都说,要是小孩子出问题,学校和我本人都要负责。班主任老师刘心薇还是很大度,不像中学老师那样动不动就打人骂人,刘老师安慰我,那就等于咱多招了一个小同学吧,然后让早来报到的两个女生把小玉玉领到她们宿舍去。报到三天了,眼看就要开学上课了,也不能老是让女同学带着,刘心薇老师还是要我想办法,要不就让我先送回家再来上学,反正报到了,给我一个周的假。这来回都得花钱呀,回家我送给谁呀?老家都在躲计划生育,谁家也不敢藏着这么个没有户口的小孩呀?弄不好我们家也得受牵连。正当我愁眉不展的时候,刘心薇老师领着一对老教授来了,卢教授、康教授夫妇,他们说是愿意替我先带着小孩,放寒假时让我再带回去。暂时解决了我的燃眉之急,但我又害怕起来,那两个老人会不会讹我的钱,向我要看养费?我哪有钱给他们?自己生活费还是家里东凑西借弄来的,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越想越害怕,两个周后我终于决定,以去教授家看小孩的名义,把这件事问清楚,如果他们向我要钱的话,现在还来得及,我大不了卖一次血,也把这事提早了结,带小孩走就是了。我第一次到老教授家,他们在学校教授楼的二单元二楼,楼前一棵芙蓉树,正开着粉红的花,花都伸到窗台上来了。玉玉光着脚丫子在地板上玩积木,教授家里很干净,三个书架,一架钢琴(我也是头一次见钢琴),两个小沙发,一个长沙发,他们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着女儿的很多照片,他们的女儿在美国斯坦褔大学读博士。我既然来了,我就把我的想法与教授说开了,她们都笑了,说不要我的钱,让我只管好好学习,教授问了我家里的情况,是不是适应湖南这边的连阴天,食堂的菜辣能不能吃,又说人家把小孩交给你,人家是对你放心,说明你也是个善良的学生,小玉玉在这里你就放心吧。
我半信半疑,还是放不下心。
第一个学期过得很慢,寒假终于到了,我已经买了T2次火车票,教授没找我,我就去教授家,先后两次,他们都不在家,我返程的时间到了,反正我还能时常看到教授他们带小玉玉在学校大院子里玩,好好的就行,还有刘老师做保人,我怕什么。
之前写信和父母说了这事,父母说小孩的家人肯定知道咱在哪里住,一个县一年就考不几个学生,在湖南上交通大学的,就你自己,他们哪能查不到咱?只是咱不知道他家住哪里就是了。假期里父母仍然不放心,和我分析,现在计划生育政策很严,咱领回家养着也担风险,说不定你上学都会受牵连。又猜想教授会不会想把小孩自己留下,落在自家的户口上?这样也好,也不好,好是户口给办了,不是黑孩了,那要是小玉玉的父母向咱要这小孩,咱咋办?你打听着,还是别让教授把小孩子的户口落在他们家,他们这些城里的人有的是路子,把小孩姓名一改,就成他们家的了,到时候再想从他们家要就要不回来了。父母也是左右为难,为此愁得吃不下饭,总是在提醒我,这可不是件小事。要是实在不行,干脆下学期就领回咱家,放在你大姐家养着,也别管那么多了,怎么说也是个人呀,你大姐家两个男孩,缺个闺女。
过了春节,再开学,我带了些花生,一桶十斤的花生油到教授家,看到小玉玉在他们家很快乐,两位老人十分疼爱小玉玉,想问问有没有给小玉玉落户口的事,话到了嘴边上,我终是没开得口。要是我一问,他们说让我把孩子领走吧,我咋办?这会子受难为的又是我。
小玉玉在教授家生活得很好,教授为她买了不少新衣服,还在学校幼儿园办理了入园手续。慢慢小玉玉已经适应了教授家,我再去的时候,小玉玉似乎不怎么认识我了。
学校的功课很紧,我们还要到工厂做实作课,大二开始要到外地实习。教授不找我,我也就顾不上再去看小玉玉了,有几次在校园里遇到过小玉玉,我喊:小玉玉,她愣愣地看我一下,扭头就跑开了。还有几次我看见我们班上那几个女生领着小玉玉玩,她们和我开玩笑:你闺女!
天呐,我闺女,吓死我了。
毕业前一个假期,父母又问起这事来,父母说,人家是把孩子送给咱的,这小孩就是咱家的,这次是毕业了,无论如何得把孩子带回来,带回来放在咱家养着,万一小孩她父母哪一天找到咱这里要小孩呢?那是要吃官司的。
事实上在我大二作为入党积极分子培养的时候,有人就拿这说事,事关计划生育的国策大事,还是要慎重,我的培养从此也就中止了。
在长沙,经过了四次外出实习,四次的运动会和无数次的大考小考,然后迎来了毕业设计、毕业答辩,大学四年就要过去了。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优秀,毕业前夕我从学生科那里知道了我的分配去向。按我当时的学历和学习成绩应该留在省城设计院的,可我还是分去了偏远的机车车辆维修所。
骊歌响起,同学们即将离开长沙,奔赴各自喜欢的工作岗位。
小玉玉也已经上完小说二年级了,再开学就要上三年级了,小玉玉白白净净的,穿着也漂亮,个头比刚来时高出一个头来,学会了一口普通说,不像刚来时小脸像个土豆,但现在的她把我完全看成了一个陌生人。我把我父母的想法与卢教授康教授夫妇说了,两位教授还是十分通情达理,说有这孩子陪伴,给他们带来了许多欢乐,只是担心孩子以后的上学,说如果在老家上学条件不好,写信来,他们还愿意来我家再接回小玉玉,孩子的户口先留他们家的户口本上。
果然户口还是落在了他们家里,这以后怎么办,我感觉这以后又是件麻烦事,名字也改成了卢晓育?他们显然是想要这个小孩,还是让我父母给说准了,后悔当时没和他们直接说开。
临走时教授夫妇给小玉玉准备了一大包衣服,车上吃的,上学用的,还给小玉玉买了半价火车票。书包里有卢教授家的联系方式。老教授两口子擦眼抹泪地把我和小玉玉送上了T2次火车,我和小玉玉离开了岳麓山下四年的交通大学校园,奔郑州、转徐州,下新浦。
四年后的新浦火车站还是那个样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下了火车,烈日当头。走出车站地下道口,小玉玉穿着花裙子,圆脸蛋白里透红,真俊,是一只小天鹅。我背上背着行李,一手牵着小玉玉,一手提着小玉玉的书包和零食,快步去西侧的汽车站奔去。
出火车站刚走没多远,正要横穿马路,突然来了群人从我手上抢夺小玉玉,我和小玉玉都吓了一跳,小玉玉吓得尖叫一声,一下子抱住了我的胳膊。我扔下行李书包就护着玉玉,要和那伙人打,一中年妇女放下手上的篮子,喊一声:玉玉!我和玉玉都懵了。慢慢小玉玉放开我,突然哇地哭了:娘!
又一次看到那高个子大妮脖子上的伤疤。我问那中年妇女,大哥呢?妇女说,没脸见你,不敢来,这时妇女又从身后拉过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男孩后面还跟着一条小黄狗。我们来到车站旁的一棵大银杏树底下,孩子们围成一堆,一群黑孩里面多出一个白脸粉嘟嘟的小洋人来,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都异常兴奋。中年妇女笑着说,大兄弟,这些年对不住你了,让你受苦了。
我和她说了玉玉在教授一家住着的大体经过,她只是笑,又和她说玉玉户口事,她说这二个都是小黑孩,玉玉当初也是小黑孩,她如今有个城里的户口不好吗,管她叫什么呢,都是咱家的娃。那小男孩说,过年的时候俺也在这里看到你了,你一个人。那个小三妮又摸着玉玉的脸说,下大雪那回,俺大带着俺到您学校里了,俺老远望见玉玉了,穿着大花祅……大妮立马过来捂三妮的嘴,不让她再说。
他们一家走路排成一排,四个小孩的姿势和他妈一模一样。
我望着小玉玉的背影,一手拉着她娘的手,一手拉着她弟弟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