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岁月有痕(散文)
人们或许都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当你被一件烦心事困扰,便会心绪灰暗,五内沮丧,顿觉前景迷茫……你且稳稳神,莫灰心,时间会为你觅得柳暗花明之路,撷来一席金色的阳光……
一
十年前,我在一个小城里购得了新房。当时购的是期房,新小区正处于热火朝天的建设中。在售楼处的楼盘上,我看见未来小区的全貌:只见十余栋褐色的楼宇矗立于城中心的位置,蔚为壮观。小区的四面,大道通衢,楼区拱卫,好地方!我当即挑选了一处自己满意的户型。
下岗多年,坎坷半生,能在花甲之年有此逆转,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个天大的喜事。都说家是生活的港湾,而房子是港湾里宁静的帆船,是让人的心灵得以栖息的容身之所。古往今来,芸芸众生无不为拥有一处舒心的居所而奔波,有的人甚至倾其一生,都在为筑巢安居而奋斗。房子啊,房子!“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诗圣杜甫的一句对上苍的诘问,道出了万千生灵对房子的渴求。
如此说来,我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
我这个幸运者,殷殷地期盼着。终于,在房家所承诺的第十个月,如期拿到了房子的钥匙。房产主没有爽约,我的一颗心放下了。但不久,一个新的忧虑却缠在心头。按照我的设想,房子选在了三层。我的考虑是,一来身体尚可,上下可走楼梯,也算是活络筋骨;二来,即使电梯出现故障,登楼梯也不误事。打开房门,虽未装修,但一股家的味道已迎面扑来。室内格局也在自己的预设蓝图之内:宽大的客厅,显然成了室内主角,把一大一小两个卧室,还有一厨一卫,巧妙地环绕在它的周围。我喜不自禁,虽然时已严冬,但内心里一股温暖的情愫,早已在周身流动……
此时,我脑子里一边合计着,如何包装这些主角和配角,让它们在我人生的舞台上,增添几道亮色,一边从客厅踱向阳台。蓦地,窗外的一幅图画却大煞内心的风景——定睛望去,一幅颓景映入眼中:这应是一个早已废弃的厂区。残垣之内,散落着十余栋石棉瓦顶的旧厂房,约一公顷大小。长方形的厂区,两端圆形,恰如一只硕大的鞋子。这些厂房高低错落,写满沧桑。它躲在巍然矗立的楼宇内,显得那么猥琐和孤立。“弃履”,脑子里倏地蹦出一个词。在小城里,现在新楼林立,殿堂迭起,居然还有这样一处所在,真是城市巨人的一只弃履!
心绪斗转,新居带来的兴奋大打折扣。我当即找到售楼处,寻求详解。工作人员告知:此片旧区,正在谋划拆除之中,不日即有安排。
即便如此,我心里依然像系了一个疙瘩。
二
乔迁新居,三月有余,“弃履”依然还在。
时间是一副良药。几个月时间,内心的愤懑,已经渐渐平复了下来。“弃履”也似乎成了我生活中的一个陈设。时时与它对视,眼前的满目沧桑,已不再刺目,而变得柔和了起来。
终于,在某一天,它让我的心头有了光亮。
惊蛰的春雷,震醒了世间万物,浩浩阳气,打开了被寒冰禁锢了一冬的生命阀门——春天到了!
忽然发现,旧厂区的荒疏枯草中,也出现了点点绿色。隔几日,厂区东北角,一棵直径为半米粗的毛泡桐,在虬枝纵横的枝头,竟开出几朵粉白色的小花!这是生命的底色,这一片沉寂荒凉的区间,顿时有了灵动。仅隔了数日,那粉白的花和青翠的草便铺展开来,蓬蓬勃勃,浩浩荡荡,把一方苍凉与衰败竟演绎得得生机盎然!
心头也变得一片灿烂的我,目睹已穿上绿色新衣的那些厂房,在倏忽间竟生出几多感慨:草木一秋,这是植物生命的年轮。那么这些厂房呢?他们的周期在哪里?我知道它们肯定也有过蓬勃兴旺的年代,审视着厂房的外貌,我大致揣测得出它的长度,或可在五十年上下。
五十年前,那时我还正在上高中。在假期偶尔来城里赶集,知道城里有几家工厂,但是这家工厂却没有印象。有印象的是,村里的臣哥,在这个小城一家工厂上班,具体是哪家工厂,无从知晓。从乡亲们羡慕的目光中,我看出做一个工人的优越和自豪。臣哥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走在街上,就像一个影星,引来众多的目光。揿动脆耳的铃声,满含着喜悦与骄傲。我知道臣哥有他骄傲的理由:村里的壮劳力每天挣满十个工分,其价值仅在四五角钱,更不用说那些老弱病残了。他们每天只能有六七个工分。而臣哥每月工资都在三四十元,随着工龄增长,级别的增加,工资还会水涨船高。
看到臣哥,我曾想到了自己。眼看就要高中毕业,我的出路在哪里?人家臣哥是沾了军属的光(其兄在海军部队服役),而我呢,没有高考,也没有依托,看来也只有走挣工分的路了。
三
直到今天,窗外的这只“弃履”仍在。不清楚这块区域何属,规划安在,但我当年刚入住时的不适,早已无影无踪。心空里,倒多了几分欣赏。老实说,它让我学会对风景的认知。
两年前,我曾经去过坐落在燕山山脉的青山观景区。它是万里长城的一个关隘,有五百年的历史。这里已看不到当年长城威风挺拔的姿态,只有断壁残垣、青砖仆地的残破景象。这里,绝没有先人李渔所说“一路行来,山青水绿,鸟语花香,真箇好风景也”的绚烂之貌。然而,它所记录明朝的民族英雄戚继光抗击倭寇的故事,抗战时期,冀东军民在此顽强斗争的业绩,将这一光山秃岭装订得雄浑而厚重!
真正的风景,当有内在涵之!
其实,我家窗外的这只“弃履”,也有着它独特的风景。单说那棵毛泡桐,就让我心泛涟漪。它树干粗壮,冠如伞盖,雄踞在厂区的一隅。乱石丛中,逼仄的环境,并没有影响它的一路生长。看树龄,也该有几十年了吧?这个工厂的兴衰,应是早已嵌进它厚重的年轮中……我喜欢它在春日里的模样:宛如一位羞答答的少女,初始,头上戴一两朵粉白之花,羞赧的在春光里泛着笑靥;尔后变成少妇,浓妆登场,花放千朵!我又惊异于它的另一特性:先开花,后长叶,大自然真是无奇不有!想在夏天,它用宽大的树冠,茂密的枝叶,为无数当年在此小憩的工人,奉献多少席浓荫啊!
怀揣着一份好奇,我曾两次光顾过旧厂区。初入这个寂静之地,不知怎么,内心有一丝隐约的惴惴之感。里面的一条旧水泥主路,已现斑驳裂痕,两旁厂房颓废,野草萋萋。又观红墙白瓦的厂房,在这里停留的时光,差不多应在四十年左右。我的脑子里瞬间有了一丝头绪。四十年前,正值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彼时的工业领域,如同打鸡血似地开足了马力,工业小企业如雨后的春笋,蓬勃发展。我身处的这个小城,更是如此。据我了解,当初城内小工厂已多达十余家,钢圈厂、粗瓷厂、电瓷厂,玻璃厂……光化工厂就有两家。在这座当年的格局尚属局促的小城里,可谓是烟囱林立,噪声轰鸣,充斥着浓浓的雾霾……
我在寂静的厂区里走着,看着,内心里却一直不得平静。眼前的一切,让我触景生情,想到了四十年前的自己。那时候,我如愿进入工厂,像村里的臣哥那样,骑着自行车,穿行在家与工厂往返的路上,也成为了别人眼中的风景。车上的我自然是满怀惬意,但是,时间这副良药,不光能治愈人的心病,还能给发昏的头脑降温,重拾理智。一段时间的风光后,我的心渐渐趋于平淡。每天单调重复的劳动,胼手胝足地付出,一如机械般地转动,不由触起内心的思索:我的人生,应该建立怎样的风景?
漫步旧厂区,我忽然发现一棵五叶地锦,在一栋厂房的一角,蓬勃向四面攀爬……我熟悉这一植物:它属于葡萄科,耐干旱、耐干燥,适应能力非常强。它一般选择悬崖、岩石、墙壁等处,彰显自己挑战极限,播撒生命的本性。此时它在这里,是要意图修复那一方昔日的红红火火的锦绣么?
四
我知道,不管是毛泡桐或五叶地锦们,它们如何地喧嚣与张扬,都难以改变“弃履”的寂静,这一切,在它当年红红火火的诞生之时,就已经是命中注定的。2019年,当人们已逐渐认识到,因自身对环境的忽视,已影响到人类的生存时,就开始果断采取了行动,关、停、并、转,一大批匆匆上马的三高企业(高污染、高耗能、高耗水),又纷纷下马,“弃履”的被抛弃,多半起于此时。但令人不解的是,此地为何一放数载,至今仍未做规划?
其实,这里并非一直都是静悄悄的,在我搬来后的第二年,一栋厂房里入住的一群农民工,就打破过这里的寂静。
每天天不亮,我就被厂区里刺耳的哨声惊醒,吹哨的人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看她举手投足,颐指气使,便知是这里的工头。这是在小城里一处工地的一个施工队,借宿此地。两间不大的厂房,成了他们的食宿之地。像极了人体的生物钟,每天每时,尖利的哨声准时吹响。从简陋的厂房里鱼贯走出与故乡的人们相似的面孔。只是他们的相貌更沧桑,衣着更简朴。有的披着衣服,拿着饭具,拧开屋外的水龙头,简单的洗漱一下。说是洗漱,实际上就是往脸上撩了几捧水而已,就到一侧的食堂窗口排队打饭。打过饭的人,有的蹲在地上,有的把断墙当做饭桌,有的则是在就着窗台……在女工头迭声的催促下。他们迅疾吃掉了手中的馒头,喝光碗中的稀饭,又紧忙往嘴里送上两箸咸菜,就将手中的饭具换成了工具,如锹、镐、瓦刀……走出厂区,迈向工地。
近几日有一个消息让我郁闷,很多人在传,“弃履”要拆除,说是有了规划,要建一个游园。
十年的相伴,由当年的初遇“弃履”的不悦,并由此产生必欲拆除的焦虑;从冠之雅号的恶作剧,竟演变成今天的难以割舍,这一切,是它变了吗,还是我……其实,它依然是当年的那个破旧的“弃履”,一如一位垂垂老者,时光只是又给它添了几道印痕。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什么样的风景最美?花团锦簇,山川揽胜,当然是上好的自然景观,然而,“红花益美易堪折”。那些美丽的风景,难以抵御风寒的袭击,在肃杀的大自然面前,那些姣好的美景常常不堪一击。而我眼前的这个厂区,如今虽已颓态毕现,但它把故事,把风景已融进它的一砖一瓦里,嵌入沧桑的皱褶中,现在,我已深深爱上了这方土地!
“弃履”,不,我应该给它择一新名。看它有如一位饱经世故,腹藏经纶的老者,在悠悠地向我吐露着曾经的过往和故事,岁月,也无情的给它刻上了道道印痕。然而,正是这些印痕,让我思索,使我憬悟,在悠悠岁月里,我拂去蒙尘,窥见到隐匿在印痕中的真谛,就叫——“岁月有痕”吧。
如今,这些印痕早已镶嵌到我生命的年轮,在绵长的岁月里,演绎着一幕幕绝佳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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