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父亲心目中的春天(散文)
父亲的春天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他的眼神,他的叹息,他的微笑,构就了一幅深沉的图画,时时和我的现实交融。
春天,同样的文词,同样的笔画,却被历史和现实分割成了不同的情态。父亲的春天和我小时候的记忆重叠在一起,有宽阔的河流,高高的沙岗,河流的冰水融化,融融泄泄,流淌成一个诗的幻想。沙岗上细沙连绵,拥抱着稀稀疏疏的林木,枯草,书写着等待。守在河床旁边的艾青,写出了大堰河气势的辉煌,淌过桑干河的过往,丁玲记述着伟大时代的宏伟篇章,而沙岗一次次把父亲的脚印填满,就像一重重期待的堆积。
父亲凝望着眼前的河流,他的春天宁静安详。绿草侵蚀着河岸,野芳,在等待中怀想。蝴蝶在他的眼前舞动白色的翅膀,在绿草间寻觅前尘过往。没有花的情话与之交融,没有诗兴的徜徉与之陪伴。人,走在河边,高高低低的沟坎大多是旧时的腐草尚自沉吟着去年的诗行。突兀的半人高的蓬蒿、野蔬被大自然制成的标本,在春风里写满了回忆。
我喜欢走进父亲眼中春天的河流,它清澈见底,自由自在的鱼儿围着水草和絮状物优雅地穿梭。它们是水的宠儿,是大自然献给这里最丰厚的礼物。尽管常常为了抓起它们弄湿了鞋子,遭到父母的呵斥。可我还是愿意让自己的脚伸进河水里,让那油滑而纤小的身体把我戏弄。父亲热爱水,他们几个要好的伙伴也会在河岸上看着鱼的影子发呆。鱼儿弄起粼粼春波,像极了戏弄顽童的老叟,不知啥时候大自然把它们的心性锤炼得如此成熟。
父亲懂得文字,我也看到过他清秀的笔记,既是过往,也是他人生萌动的时刻,飘逸出心灵的潇洒。春天过后,世界也将他的命运转入到了沉重。于是,他远离了文字的浪漫,远离了贴敷在心中有关伊甸园的诗篇。城市,带着景观树的优雅和钢筋水泥的恢宏游离开去,他的生命交付给了没有文字的风风雅雅。
故乡的水冰凉,冰凉得连城市的记忆都不愿光临。故乡的水澄澈,澄澈得公园的亭台滴都不会融入。他,一个年轻的生命完全融汇在家乡的土地上。春雨,顺着凹凸的瓦檐流下,滴滴答答,瓦屋沟的清脆不会带进历史的章回。他思考着如何度过饥饿袭来的季节。地里的野菜刚刚长出来,成行的杨树才有绿意。白云,在刚刚放晴的天空上播撒着问候的话语。
二伯父端来了白薯干,另外一个村上的哥们背来半口袋玉米。当他们进门的那一刻,父亲的脸上充满了感激,颤抖的嘴唇,像被风刮过的春枝。饿得眼睛都绿了的我们恨不得把白薯干全部塞进嘴里。两位老人比父亲大,见到我们这样狼吞虎咽的吃法一个劲地提醒,慢慢吃,别噎着。眼里噙满泪水。那是一个缺吃少穿的年代,这点粮食节省下来真不容易,借出去,那是需要多么大的仁爱和善良。
有了这些善良的人,多么困苦的春天都会过去。桃花开了,开在房子北面的院子里,纤细的枝条,粉嘟嘟的花瓣,让人留恋。下班回来,母亲拖着劳累的身体,抱着茅草、树叶和茬头来到灶前做饭。父亲拾掇着农具,时而抬头望一望美丽的景色,时而又陷入了沉思。在一个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他把所有的美好融入其中。我们奔跑在桃花树下,捡拾起母亲掉在地上的柴禾,和父亲做着鬼脸。阳光,透过稀疏的洋槐和桃枝,散落在我们的脸上,也落在了父亲干瘦的身体上,他笑了,笑得那样甜。就在这个时刻,我相信爸爸看到了美好的春天,那个只有花开没有饥饿的春天;看到了长大成人以后的我们仓里堆满粮食,不再为吃穿犯愁的春天。
一场地震,整个村子改变了模样,我们喜爱的桃树和洋槐的丛林没有了,房子东倒西歪,整个村子陷入一片惶恐。度过那个难捱的冬天,新的生命焕发出勃勃生机,从灾难中站里起来的春天是坚强的,伟大的。地上多了从地里冒上来的沙坑,沙坑的周围麦苗努力生长着,纤小而稀落。他们就像人的生命,在恶劣的境界中不向命运低头。父亲在那个暴风骤雨吹动的抗震棚的黑夜里流下了眼泪,也在风雪闯入我们的被窝时长吁短叹过,可他却没有被困苦征服。
那个身材不算高大的公社李书记来了,走街串户,像一缕春风吹到了人的心坎里。有了政府的慰问,有了全国人民的支持,那种坚定的意志和信念,鼓舞大家迈向更美好的明天。春天到来,一切美好的愿望重新开始。推倒不能住人的房屋,拆掉用木头、草帘搭建起来的抗震棚。虽然暂时不能盖上新房,可是用旧的房屋的砖瓦和木料垒连起一个新的住所还是现实的。
村子上组建了包工队,由大队统一给工分,轰轰烈烈的重建开始了。父亲荣幸地成为了其中的一员,就像辛勤的鸟儿一样不分昼夜地拆房,建房。他不再是那个有些忧郁的男人,而是一个重新焕发了生机的钢铁汉子。死气沉沉的村庄到处充满着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这种景象冲淡了饥饿笼罩在头上的乌云。
一袭春雨,一重希望,尽管新盖的房屋还有水渗进房顶,落到炕头,屋地上,可比那木头搭建的棚户强上千倍百倍。父亲在劳动的号子声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定位。他成了欢乐的鸟儿。母亲承担了更多的家务,上班,做饭。
又一声惊雷,翻天覆地的变化让身处底层的老百姓更加错愕。父亲和母亲内心对这社会的变迁充满了迷茫。分队了,原本八个生产队在一阵惊雷之后变成了历史。
桃花依然,芳草欣然,槐花弄情,杨柳翩翩。像大多数处在十字路口的庄稼人一样,对未来,对社会的前程充满迷茫。可河里的水流不急不缓,拨弄着时间的琴弦从容平淡。生产队里的骡马好奇地打量着新来的主人,老黄牛哞地一声问天寻地。不要问黄老,不要从古代圣哲的语录中追寻,历史的脚步一步步前行,而父亲眼中的春天也在变换着原本的色彩。
一头老黄牛,一辆破车,二三百块钱的饥荒,向贫困的家冲来,摇摇晃晃,在柳荫下徘徊,在大道上前行。大道通向碧绿的麦田,还有铺满黄沙的坨地。我们也晃晃悠悠地长大,经过了一个又一个年级的提升,终于没有迈入高年级的门槛。父亲眼中的春天黯然了,他的儿女们终将倒伏在文盲的标签下,封闭在河边链接麦田的老路。父亲没有叹息,抱怨,只是把头重重地低下,低下,低到深深的河水里。我也发现了春天的忧郁,只是不想去刺痛一个人的心。
村子边缘的树木砍伐殆尽,我想去树林里体味柳棉纷飞的意境,可是,却发现那里成了开荒者不断进取的乐园。父亲喜欢这片林地,因为他在河边,伫立在春水边,就能看到柳绦拂水的飘渺意境。河岸上没有了柳树的影子,水中,也就只留下碧蓝的天空和丝丝云的踌躇。
渐渐地,水流变瘦变细,最终消失在一个寂静的时刻。父亲眼中的春天终究没有了波光粼粼的清澈。历史,也不会在以后的延续中看到冰澌溶泄的流光,只能在东风暗换年华的吟咏中,体味大自然的另一种苦的情愫。
终于,父亲走向到了岁月的尽头。在某个立春过后,风雪竭力压迫着春的步伐,阻挡着春的序曲在他面前奏响。他虚弱的生命没能剥开冰雪的层叠,只是行走在春天的路上,悄然而逝。
风雪终归化去,大自然赋予春的秀美在山川河流中绵延,父亲眼中的春天也在生命孕育勃发前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他心目中的春天是清瘦的,饥饿的,可大自然丰富的情话在河水的潺潺中又是清丽富有灵性的。
父亲已去,流水已逝。那些困苦,饥饿早已被一次次的东风吹向远方,我们吃着丰盛的午餐,穿着春华一样艳丽的衣服,向春天放飞梦想。
可是,没有春之流水的伴随,没有小时候数不清品种的树木和野菜的丰满,春天,真的缺少了灵性,缺少了植入灵魂深处的大美。
面对这一切,我又仿佛看到了父亲的眼神。亲爱的爸爸,这样的春天是你目光中期待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