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妈妈饼(小说)
一
我是一粒不幸的种子。自己姓啥,家乡何处,生身父母啥样,是否还在,都不知道。那仅存的一点点零零碎碎的记忆,怎么也拼接不起来。正在随着岁月的流逝,越来越淡漠了。
直到那一天,爹娘罹患了新冠肺炎,相继撒手人寰,娘临终的两句话,才让我知道了,自己,这个叫潘领弟的汉子,原来是他们从人贩子手中买来的娃。
“领弟,你不是娘亲生的。都到了这个时辰了,这笔良心债再不告诉你,到了阎王老子那儿,娘怕过不去呀!”
娘用尽了最后的气力说,你爹走南闯北,有点子见识。当年从那个女人手中接过我的时候,才只有三岁。我又哭又闹,吵着蹦着喊爹找妈。说的童言稚语,好像是山东靠大海那边的口音。
秦岭这边的人,有一个老说道儿,整一个大娃来,没准儿就能牵来一个亲生的二娃。兴许我这个大娃的来路不正吧,反正天不佑护,二娃还是没能盼来,却只添了一个女娃,现在也早就成了人家的婆姨了。
不过,现在看起来,我还算幸运。要是娘当初真生出一个二娃,我能不能成了歌里唱的:“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呢!
说良心话,养父母待我这个家里唯一的娃,还不错。可这个家太穷了,刚念了初二,养父病倒了,家里断了生计,我就只能辍学打工了。
打工路,真不好走,一波三折,多灾多难呵!一开始是到大山外边的县城,找了一个餐馆跑堂传菜的活儿。可那个大“鱼池”太重了,一只胳膊上端着三个又厚又沉,还滚烫的大盘子,本来就不稳当,谁想一个孩子撞了我大腿,“哗啦啦”……“鱼池”盘子摔了,我这条“鱿鱼”,也被老板给炒了。
刚刚才十六七岁的我,不知道随了谁,两年就蹿成了一个大个头儿,长成了一个大人样儿。还一脸的连毛胡子,就更像是一个爷们儿汉子了。
凭着自己这副牛高马大的身板子,我又到了铁路货场,听说那儿挣得多,就虚报了几岁,人家还真用我当了装卸工。可他们哪知道,一根空心儿竹子,没长成啊,哪能支撑那么重的压力。才干了不到半年,那天卸车扛二百斤的大麻袋,下跳板的时候,腿一软,一下子就载倒了,连人带麻袋包都崴了下去。好在麻袋没砸到自己身上,要不然,我不是残了,也可能就是一辈子了。
我爬不起来了。工友们把我抬到医院,一拍片子,右腿髌骨骨折、右胳膊尺骨骨折!
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能动了,没钱赚了,还离不开人了。承包的经理问我家里头能不能来人陪床照顾,我平生第一次撒了谎,还是一个弥天大谎,
“头儿,不都说,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吗?俺家里就是这个样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检查结果刚一出来,我就想好了。可不能卖了一个,再搭一个!干不了活儿了,不能给家里邮钱了,爹又病着,还怎么再能给娘和妹子添乱哪!
经理眼见指望不上了,就打发给货场打更的老梁头儿,答应给他少安排几个班儿,白天休息的时候到医院照顾我。
这老爷子心善哪,他挺稀罕我这个干活儿实诚,不藏奸使滑的傻大个子。差不多一天到晚,只要有工夫就都守在病房里,还调着样儿给我张罗一日三餐。也就是一米六几单单薄薄身板儿的干巴小老头儿,扶着我这个快一米九的大身子来回趟地上厕所,上洗手间,扶着我洗脸刷牙刮胡子,真够他呛的。刚打上夹板儿一点儿都不能动的那一个月,他都是特意用毛巾蘸着温水,像伺候孩子那样给我擦脸,帮我翻身,还一天不落地给我按摩。那年的伏天也不知咋那么热,他就拿了把大蒲扇,不停地给我扇风撵蚊子。那天早晨他出去买早饭,我憋的受不住了,寻思趁这个机会自己上厕所吧,可胳膊腿有一半儿都不能动。撑着拐杖,左手本来就不灵便,这会儿就不顶用了。内急手笨,没解好裤子,就……结果拉得莫里带外。丢人哪!我的脸涨得像着了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正巧梁师傅也追到了厕所,
“还当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呀,你现在顶多是男子汉大豆腐!你这是想给我帮忙,还是诚心给我添乱,真想乎你一巴掌!”他气呼呼地把我的左胳膊搭在自己的脖子上,扶到椅子上,眼都没眨一下,一点儿都没嫌乎,把我的脏裤子和裤头都褪下来洗了,又打回一盆水,就给我洗屁股,擦私处,真是羞死人了。我挣扎着用左手抢手巾,就想自己来。他真的生气了,“啪”地一巴掌,给了我一个大脖溜儿。我真的叫他给打老实了,默默地听任着他仔细地擦洗了。可心里却翻江倒海了,说谢谢吗?份量太不够了!
有好几回,我都强忍着满眼圈儿的泪,真想把头拱进他的怀里,把师傅俩字儿去掉,发自内心地叫他一声爹,或者是叫一声爷爷……
二
我的腿一天比一天好了,他又给我打算起未来的日子了。
“大潘儿呵,你这腿和胳膊,咋说也是伤过的,不吃重了。装卸工这碗饭吃不了啦!咱不如就在这货场找个轻快的活儿干。”
“那,那咱那个鸡屎抠成酱的经理能答应吗,还不得要我夹铺盖卷儿赶紧滚蛋哪!”
“你呀,真是个傻大个儿,心眼儿太愚了。就是人家说的什么来着,噢,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那伙儿的。他有千条计,咱不还有老主意吗?你这是工伤,他敢不管你!你怕个球,有我在,他敢!”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这个瘦弱枯干的小老头儿,竟像是一座耸立在眼前的大山那么伟大。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买来的孩子,但就是感觉自己的爹,这么多年对我一直都是不冷不热的。人家都说父爱如何如何,我总是没什么感觉。可这会儿从梁师傅身上,我却像过了电似的,暖暖地感悟到了,这种真真切切的父亲的爱。我再也忍不住了,拉他坐在床边,一下就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把脸贴在了他的怀里,哭得稀里哗啦。
他摩挲着我下巴上的胡茬子,叹了口气,
“瞅着像个爷们儿,可到了儿还是一个孩子呀!没人管,没人疼,可怜哪!”
他抹着我脸上的泪,把我的身子扶起来,差不多就是一字一顿地说,
“潘儿,有我老梁头儿在,你把心放肚子里,我还没到老棺材瓤子,那么不招人待见的时候,不就是去蹭蹭这张老脸嘛!”
年轻人恢复得快,两个月后,我的骨折基本上没问题了,还没出院就接到了人事劳资的调令,去汽车队学开车。报到那天,管人事劳资的那个大婶儿,见了我一惊一乍,“潘领弟,你这个小伙子可真是人大福不矮呀,这老梁头儿说和你非亲非故,谁信哪!他简直就是一贴王麻子老膏药,贴得咱大经理脸都过敏了!我这儿呢,上班儿就来报到,腻味得就差没天天给我把大门儿啦!”
到疫情严重了的2020年,我已经在货场开了十几年的车了。每个月开工资,我都是一劈三份儿。除了自己,和给爹娘的那一份儿以外,我还攒了一份儿,就是给梁师傅攒养老过河的钱儿。哦,领了工资,我指定得接着梁师傅,找城里最好的馆子搓一顿儿。
梁师傅是孤老一人。就像书里说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的遭遇比我好不了多少。三十年前,他就是货场的司机。那个时候能开大“黄河”,那可是挺牛逼,挺“抖神儿”的差事。油门儿一踩,过河跨海,舵楼儿一坐,谁不眼热。不少司机拿把的,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可梁师傅心眼儿好,一点儿架子都没有。谁张口求到他,但凡不失大格,他都是有求必应。可就是因为这一副热心肠,他最终给自己招来了祸乱,甚至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那年他去潼关送货,没想半道上杀出一个“程咬金”。一个头上系着白羊肚子手巾的关中汉子,跪在路边,双手举过头顶,朝他的大黄河作揖求告。旁边站着一个挺着腰,好像随时都可能倒下去的大肚子女人。他明白了,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减速,刹车,停靠。可就在他从那个挺老高的舵楼子往下跳的时候,一台疾驶着的北京吉普,“嗖”地一下子抢上来,把梁师傅刮倒了……
还好,闯了祸的吉普车没有逃逸,司机紧忙跑了过来。此时的梁师傅疼了一头的汗,下身已经失去了知觉,他艰难地冲司机摆了摆手,“快送那个婆姨吧,她要生了……”
梁师傅保住了命,下体却永远失去了老爷们儿的尊严。出院那天,他把求同屋病友写的离婚协议书,给了接他出院的老婆,提出来净身出户。把那些年一点一滴攒下来的那个家,都给了老婆和一个两岁半的闺女,唯一的条件,就是要老婆另寻一个好男人嫁了,千万别委屈了孩子。
月色撩人,算计着晚上不是梁师傅的班儿,我拎了两样他最得意的下酒菜,还去酒庄买了一瓶价钱最高的西凤酒,去了他在货场边上的那间小屋子。爷俩儿你一杯,我一盅地喝起来。
梁师傅那晚的精气神儿格外的好,满是皱纹的脸都有点儿放光了。我拾掇了桌子,打来了一盆温温乎乎的水,就蹲下给他脱鞋脱袜子。
“这可要不得,我自己来,还是自己来吧!”他奋力挣脱着,可他再有劲,还能敌得过我这个胳膊粗,力气大的小老爷们儿吗!
我单跪着一条腿,把他的脚轻轻放进盆子,用自己那一巴掌就能抓得住篮球的大手,洗着他那双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已经都青筋暴凛,有些干瘪了的脚。揉着他的脚底,抓挠着他脚后跟生出的皮屑和老茧。
或许是因为有了酒精的参与,梁师傅的声音都发抖了,
“潘儿,你不是问过我,帮人一急,搭进了一世,不后悔吗?我跟你说,当时,也有不少人为我忿忿不平,说老天爷瞎了眼,怎么能叫好心人受这么大的磨难,我心里也有点儿委屈。可后来就想明白了。做好事要是图回报,这起码就是动机不纯。其实,凡事的路数,老天爷看得最清楚,才不糊涂呢,他都给你记着!啥时候该给你什么,也都给你计划着啦。”
我用大拇指给他顺时针揉压着脚心的穴位,抬头看着他,才发现,他的眼睛里已经潮湿了。
“你不知道,上回你陪我去公园溜达,让一个当年的师兄见到了,哦,他养了一个坑爹的儿,不学好,在笆篱子里改造呢。你猜他跟我说了啥,喔,他羡慕的不得了,老梁头,你好福气呀,瞧你这帅气的大孙子,那么紧地拥着你,多贴心哪!我听了这话,简直就是伏天喝了蜜桃水儿,甜到了心里。想我孤老棒子,何能何德呀,配有你这么一个大孙子陪我,这不就是老天爷安排给我的吗!”
他的眼泪终于漫出了眼框,用手摩挲着我剃得短短的板寸,我也动了情。憋在心里不知道多少日子的话,一下子涌了出来,
“你配,爷爷,是我不配!爷爷,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爷爷!我就是守着你,陪着你,给你养老的亲孙子!”
我的头埋到了他大腿上,感觉到了他的身体,不,是感觉到他的心在急速地颤抖,咚咚地跳动。我不能再瞒着老人了,必须告诉他,秦岭大山里,我有爹娘和妹子。无论如何,也不能伤了这个世上最疼爱我的老人的心!
就在我刚要坦陈心底的时候,手机响了,是货场篮球队的球友,约我这个中锋去商谈一下疫情期间还能不能继续训练的事儿。
三
我离开了我的“爷爷”,可做梦也没想到的是,这竟会是永久的诀别,永久的分离。
本来进了KTV包房,这在以往,球友们肯定要狂吼高歌直到尽兴,可疫情期间,都变老实了。只能戴着大口罩各抒己见。就在这时候,我接到了妹妹的电话。她哭得说不出话了,爹“阳了”有些日子了,没想到,这两天转成“白肺”了。镇上的医生已经让家里预备后事了!
我归心似箭,爹一旦不行了,打灵幡儿,摔纸盆儿,必须得是我这个儿子的事儿,妹妹一个嫁了人的女子,想做也靠不上前儿的。一个球友的父亲是铁路上的,他立马问了老爸,说半个小时后,就有一趟去渭南的火车。我急了,啥啥都没准备呀!这些球友平时都挺敬我这个中锋老大哥,每次比赛,只要我在篮筐下面一站,抢篮板球、罚球,那几乎是十拿九稳,十发十中。这会儿,他们都慷慨解囊,不但给我凑了路费,还给我随了探望父母的爱心钱。可我心里却还是七上八下,没告诉“爷爷”哪!单位上补假,我不担心,可我不跟爷爷说一声,就这么“人间蒸发”了,爷爷说不定得有多着急!他要是有手机多好,我真后悔没给他早早买一个。时间上火烧屁股了,就是飞人也来不及了!
“大哥,你就别婆婆妈妈的啦,放心吧,去人事处补假,上梁师傅那儿,我们负责给你跑,给你传信儿!”
我火汹火急地赶回了家,爹已经被推进了太平间,我还是没能赶上。一直都守着床边照顾爹的娘,也已经中了招儿。我要送她去医院,可她就是不答应。
“死生有命,没有用的。娃,阎王爷有生死簿子,你没见你爹,我以为他破罐子能熬成囫囵筲,可还是没能挺过这一关!娘就是觉得,也没几天捱的啦!”
她紧紧攥着我的手,“领弟,多亏有了你这个娃,还能给我和你爹打幡摔盆,也没算绝户,没羞对先人。可娘,娘不能把这个话带走啊!你,你……”
就是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娘闭上了眼睛,我哭哑了嗓子。我哭养父养母二老,对我这一辈子的养育之恩,我还没有报答,子欲孝而亲不待。也哭我自己,三十好几了,才知道是一个被人贩子拐卖来的野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