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奖】蚕豆酱的味道(随笔)
江南的梅雨季节,风是从东南方刮过来的,带着潮湿的气息,天空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鸟,遮蔽着天日,转瞬间就乌云密布,雷声滚滚,雨点筛豆子似的噼噼啪啪落下来,风起而始,风息而止,有时候一天要下好几场,有时一连下好几天,日日夜夜滴滴答答没完没了的下着。这样雨水充沛的日子里,小河沟里的水总是哗啦啦的流个不停,万物拔节生长,原野一片葱茏,黄荆开出一串串淡紫色的米粒般大小的花儿,不止是花儿,它的叶子和枝条都发出特别的微微的清香,鲜香美味令人齿颊生香的豆瓣酱就可以制作了。
家庭的美食总是离不开能干的主妇,做豆瓣酱的主角总是母亲,似乎黄豆酱也很鲜美,但是在那粮食紧缺的年代,母亲要精打细算的过日子,焗盐黄豆和咸鸭蒸黄豆可以待客,剩余的黄豆留着过年时做豆腐。所以母亲做酱一般用的都是蚕豆,但是把除了炒熟了嘎嘣脆的蚕豆变成鲜香甜爽美味下饭的蚕豆酱,这样一场繁杂的美食制作过程总也离不开全家人的合力帮助才能完成。父亲把装有蚕豆的竹编箩筐从高处扛下来,梅雨季节潮湿,粮食总是放在高高的地方防止霉烂。箩筐应该是从爷爷辈就传下来的,被粮食也被父辈们的手磨得锃光瓦亮,父亲用一只大手插进去抓了一把蚕豆,哗啦啦的又扬手放进去,他很满意,蚕豆干净饱满,保存得也很干爽,没有一粒是坏的,这样的蚕豆最适合也最有可能做出上好的豆瓣酱。
村子中央那棵老枫香树下有一口古井,村中老人说,这口古井一百多年没有干涸过,是从山上那大片竹林里竹根下流淌出来的泉水,泉水清冽甘甜,母亲在井边把蚕豆淘洗干净后,倒进一口大水缸里,再加入井水泡发。泡发的时间长短要看温度,温度适中的时候,一两天就可以了。原本半缸的蚕豆变魔法似的突然变成了满满的一大缸,喝饱水的蚕豆挺着圆滚滚的肚皮,母亲把这些胖乎乎的蚕豆倒进一个大的簸箕里,孩子们都乖乖的拿个小板凳围着簸箕坐下来剥蚕豆。泡好的蚕豆用指甲一划,再用力一捏,然后一挤,白生生胖乎乎的豆米就出来了。我们家老二没有读书,干活最利落,剥蚕豆也是飞快,老四一向动作慢吞吞的,母亲常说他老虎来了还要看看公母。剥好的蚕豆米放在脸盆里,母亲会把它们倒进大锅里煮一下再捞出去放到簸箕里晾晒。脱好的蚕豆壳满地都是,我和弟弟把手指头上套满了蚕豆壳,嬉笑玩耍着,母亲说我们俩纯属捣蛋的,只用一大把炒蚕豆就让打闹不停的我们安静了下来。
山上的黄荆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带着花儿的荆条成捆的从山上背下来,那样的体力活都是父亲和哥哥的事,那是准备好捂酱用的。母亲把晾晒好的蚕豆拌上面粉,均匀的铺洒在簸箕里,再细心的盖上一层黄荆,捂酱就算开始了。一开始,我以为这样蚕豆就会变成酱了,谁知过了几天看见母亲掀开铺盖的荆条,蚕豆上面长满了毛乎乎的霉菌。那个时候空气中都是霉乎乎的味道,竹筷子、砧板甚至碗橱里都容易长出白乎乎的霉菌。带着霉菌的蚕豆再一次搬出去暴晒。而馋嘴的我们终于也在这漫长的等待中失去了耐心,不大关心做酱的事情了。
只有母亲一如既往的关心着她的蚕豆酱,每天不停的翻动着蚕豆,一直到她满意为止。晒干了的蚕豆还要经过筛选,颠簸,去掉多余的杂质,剩下的才是制酱的精华。天也仿佛一下子变得晴朗,太阳热辣辣的照着大地,晒酱的好天气到了。
院子中间有一个矗立的大石磙,晒酱用的酱缸鼓着个大肚子,等着母亲把晒干筛好的霉豆放进来,再慢慢添加凉好的白开水,一边用筷子慢慢搅拌着,加水加盐,母亲小心翼翼的添加着,一缸酱的好坏都在她的手中。水多水少都不行,特别是盐,少了酱会发酸甚至发臭,加多了盐的蚕豆酱会咸得发齁。但这都是别人家的,母亲年年做酱,都是黑里透红油汪汪的透着
鲜香甜爽的滋味。晒酱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每天中午,从田里辛苦劳作后回家,她总会抽空站在大石磙前翻酱,用抹布把酱缸擦得像镜子似的,连大石磙上的灰尘都擦得干干净净,再仔细的洗净双手,伸出手掌将表层晒好的酱豆拢到中间再用拳头摁入酱缸的中心,把表面上晒好的板酱翻到缸底,把缸底没有晒到太阳的酱豆翻到酱缸的上面来接受太阳的暴晒。那是一个神奇的过程,只有太阳的暴晒才会达成这样一个能量的转换,长满霉菌的蚕豆才会变成黑里透红的美味。
日晒夜露,母亲说蚕豆酱至少要晒七七四十九天,才算成熟,没有成熟的豆酱吃了会肚子疼的。于是我们就日复一日的看着母亲不停的翻酱晒酱,下雨的时候用心的拿木盖盖好,淋了雨的酱就会变质。
这样繁琐而漫长的制酱过程终于让孩子们失去了耐心,剥蚕豆时的欢欣鼓舞早就抛到了脑后,父母亲永远有做不完的农活,而小孩子们总是不停的追逐玩耍,童年的快乐总是无时不在如影随形。
然后,就有那么一个下午,我们在院子里的大梧桐树下玩耍,不知道是谁最先闻到的香味,那个家伙说怎么这么香啊?于是大家伙都顺着香味耸起鼻尖,眼睛最终落在了那个大酱缸上。太阳快落山了,余晖落在酱缸上,那些蚕豆酱黑里透红油汪汪的透着一股子鲜味,我们顺着大石磙围成了一圈,静静的看着这缸勾起我们肚子里馋虫的美食。酱缸里斜插着一双筷子,但是没有一个人敢拿出来,怕挨打。弟弟那时候还没有石磙高,他踮脚嚷嚷着我要吃我要吃。这似乎给了大家伙一个品尝的理由,于是大哥抱起弟弟,用筷子沾了一下塞进弟弟嘴里,然后我们每个人都尝了一小口。鲜香甜爽的感觉刺激着我们的味蕾,那感觉就和猪八戒吃西瓜似的越吃越好吃。在大哥的示意下有人咣当一声关上了院门,栓上了木栓,我们开始了肆无忌惮的偷吃。一双筷子显然是不够的,百变食指伸向酱缸,我们吧嗒吧嗒地吮吸着食指上的豆酱,我们后来大抵是没有吃过如此美味让我们刻骨铭心的蚕豆酱了,因为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顿时鸦雀无声,一定是母亲干完活回来了。我们的嘴上脸上手上都沾满了黑乎乎的豆酱,呼啦一声作鸟兽散,那双筷子也不知道谁扔在了地上。半天才敲开门的母亲一看像马虎猫似的我们就知道干坏事了,让我们顺着墙根站好,她拾起地上的筷子高高举起,最终却没有落在我们的头上,只是狠狠的说今天晚上一个都不准吃饭。晚饭一定是吃了,只不过是等母亲关了房门,我们才一个个偷偷溜进厨房,一边安静的吃着一边暗自庆幸没有挨打,不知道那锅温热的稀饭是母亲特意留的。
第二天,母亲把蚕豆酱装进玻璃瓶里,再用香油封好,这样就能保存很长时间。村中没有做酱的人家,母亲都会送上一瓶。这让我们很是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么辛苦做好的蚕豆酱要白白送给人家。我们不懂,那时候的酱是一种调味品,有了它,萝卜、白菜、豆腐和土豆这些寻常的菜肴都多了一份鲜香。我们也不懂,有了它,邻里之间也多了份和睦和安详。那时候,童真屏蔽了我们的双眼,我们读不懂母亲的辛劳,读不懂母亲对我们的宽容和呵护,更读不懂她对别人的善良和大度。
如今母亲八十多岁了,身体依然健朗,我也很多年没有吃过她手工制作的蚕豆酱了。面对着超市货架上那玲琅满目的商品,无论是牛肉酱虾酱还是各种各样的豆瓣酱,我觉得都没有小时候母亲做的蚕豆酱好吃,那股子鲜香甜爽是母亲的味道,家的味道,童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