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也跟着笑，但很快，冷峻起来，“以你的经验，你看，家属可能会有些什么样的要求？”
　　 “这个……案例和案例之间差别很大。一般主要看当事双方达成协议的难易情况而定。”律师知道这样的事很难有参考，同样一件事，处理起来存在很大的差异。
　　 “那都会是些什么因素左右呢？不会是家属对走失病人的感情吧？”院长想知道具体的因素。
　　 “那当然不是。”律师否决了院长关于“感情”的说法，“应该主要是家属对法律的熟知程度和对事情处理的持久性上。通常对法律条款越熟悉，他们的要求就会越细、越高，再有就是看当事双方谁更有耐心打持久战。”多年的执业经验让律师知道，“情”会在事件处理过程中越变越淡而利益争执越变越重。
　　 “那我们只能被动等待？”院长可不甘心，虽然他知道对方有专业律师指点。
　　 “那也不尽然，这还要看院长你愿意把这件事做到什么份上。”律师的话有点玄机的味道。
　　 “明白点说。”院长是个直性子的人，不喜欢闪烁其词。
　　 “这种事吧，其实当事双方都是有责任的。”见院长这样说，律师只得把话挑明。“病人在医院走失，是医院监护不力的责任，但老人长期住院，在病情没有明显治疗价值并被院方多次要求家属领回病人而遭拒绝的情况下，说明家属有逃避履行监护和赡养责任的嫌疑，所以，你们当事双方都有过错，所以，在医院对家属的经济赔偿中，不能叫赔偿，只能叫补偿。”律师开始动用专有名词分析事件。
　　 “那，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们也能对家属的这种失职起诉？”听律师这么一说，院长感了兴趣，正了正身子，问。
　　 “你们医院的行为应该叫‘反诉’”，律师从专业角度纠正院长的用词，“但，你们的理由也不是特别充分。”律师不完全支持院长的说法，建议道：“这样吧，我看你们当事双方可以先正面接触一下，当面磋商，也好摸清家属对这件事的根本意图和基本期望值。”
　　 “也好，我来组织双方见面，但你也要多准备些应对家属的办法，他们可是有专职律师指导的，你要保证尽可能地把医院的损失降到最低。”院长觉得律师的建议可行。这些年经历医患纠纷多了，他当然知道，当事双方如果不当面锣对面鼓地“敲”起来，戏是没法唱的，他现在只是有点担心对方的律师，所以他着意嘱咐了律师。“到时候事情处理完了，我们会另有答谢。”院长又加了一句。
　　 “好的，好的，我知道，我们之间不用这么客气。”律师拉起身与院长握了握手，一口答应，准备走人，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转回身问院长，“病历上，有你们多次劝家属领回病人的告知书吧？”
　　
　　 五
　　 “今天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主要是就内科9床病人离院至今未归的事。事前，医院已和病人家属做了先期沟通，大家一致同意坐在一起把事情讲一讲。”院长的开场白没有用“走失”这个词，他觉得只要不见病人，哪怕是尸体，都不能下“走失”的定论，那样的用词只会对院方不利。“今天与会的，有9床病人的儿子和女儿，院方有我和内科相关的工作人员。下面，先请内科护士长介绍一下事情的基本经过。”院长一字一句，特别注重词语的选择。
　　 “9床病人在我们科住院已六个月零16天，病人患有进行性血管性痴呆。离院前，行走基本能独立完成，但思维模糊，意识完全清醒的时间比较少。半年中，因病人病情治疗效果不明显，我们多次向家属建议把病人带回家修养，但都遭到家属的拒绝。”会前，院长跟护士长做了会议内容的沟通，所以护士长的叙述也显得谨慎，“开始，家属还是经常来看望病人的，后来，就越来越少，来了，也躲着不见主管医生，怕我们再催促他们给老人办出院手续，所以，家属总是来去匆匆。”
　　 “十一天前晚班交接班，发现病人不在病房，当时我们没有在意，护士考虑病人可能出去散步了，因为病人以前也有过类似的外出。次日再交班，病人还是没有回来，我们才知道事情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
　　 “你们想象的哪样？前面还骗我们说是以为他回家了，那我姐姐来，我来，你们怎么没有问我们？”老人儿子极不满意地打断了护士长的陈述。
　　 “我们还是耐心听完情况介绍再做定论吧。”院长用手势制止了老人儿子还要进行的“理论”。
　　 “我说说爷爷住院期间的情况吧。”内科的责任护士发言。“这个病人是个非常好的老人，我接管他的时间比较长，情况了解得比较详细。刚来时，爷爷清醒的时间要多一些，但就是太安静、太内向了，不愿与他人交流，总是默默地抽烟。
　　 刚开始见到他抽烟，我会劝阻爷爷，说一些‘吸烟有害健康’之类的话，后来，我发现，爷爷抽烟的时候，只要我们一进去，他就会慌里慌张地从凳子上站起身来，双手背到身后，脸涨得通红，像个做错事的幼儿园小朋友，见爷爷这样，我很难过，我的爷爷和爷爷差不多年龄，前年就……故去了，所以，我觉得这个安静但有些忧郁的爷爷很像我的爷爷，就愿意亲近他。我告诉他，爷爷，以后你想抽烟，你就抽，我们不会怪你了。听了我的话，爷爷很费劲地看着我，仔细辨析着我说话的意思，听懂了以后，爷爷高兴地笑了，笑得很灿烂，连声说，好，好，丫丫，我听话，就赶紧把烟从身后拿了出来。”责任护士越来越像是在讲述一段故事。“爷爷总是把我们护士叫丫丫，后来我们才知道，丫丫，是爷爷女儿的小名，可能就是在座的这位阿姨。”责任护士把目光落在老人女儿脸上。
　　 老人女儿坐在那里，刚开始听的时候，一副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反击的神色，但随着责任护士带着感情的讲述，脸上的表情开始松动，尤其是当责任护士说丫丫是她时，老人女儿不自主地点点头，眼里就有了泪花。
　　 “爷爷清醒或半清醒的时候，真得很好。我们从家里拿来一些孩子识字的图片教他认，他也很配合。有一次，我拿出一个1＋1＝？的图片给他，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说，应该是2，丫丫，教你多少遍了，你吃了一个苹果，再吃一个，就是2嘛。爷爷从图片中翻出两个苹果给我，结果，一个是香蕉，一个是西瓜。”责任护士的述说带动了老人女儿的眼泪，她动情地说，那是我爸爸在我小的时候教我算术时最爱用的办法。
　　 “但爷爷开心的时间并不多，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少。爷爷在院的时候，最多的动作是坐在凳子上抽烟，一支接一支，一坐就是半天。尤其是爷爷儿女来看望他走的时候，如果爷爷清醒，一定会颤巍巍地赶忙走到走廊窗前，趴在窗户上，一直看着儿女离开的方向，谁叫他，他也不理，实在天晚了，回到病房，就是更厉害地抽烟。有一天，爷爷竟然抽了近三包烟。”责任护士的情绪随着讲述也有所波动，脸变得绯红，呼吸有点儿急促。
　　 “爷爷的生活问题是我们最头痛的。不清醒的时候，爷爷会把大小便拉到房间里的任何地方。有时，我们进去，他也不知道避一下，搞得我们好多护士姑娘很难为情，卫生员也怨声载道，但护士长从来不让我们过多地要求爷爷，过分地强制爷爷，说把爷爷收拾干净体面也是我们的职责。”
　　 “吃饭问题当然更是我们的职责了。每天要为爷爷买回饭，嘱咐他吃下，有时，去几次，饭还没动，我们经常就自己动手给爷爷喂饭，要不然，饭早凉了。这次爷爷离院，我很难过，也很抱歉，但听说家属要因此而告我们让我们赔钱，我还是想不通。叔叔阿姨，你们自己的父母自己都不愿意管，扔在我们这儿很少过问，爷爷的生活巨细都是由医院、由我们料理。我知道，我们还很年轻，有些生活问题照顾得不是很周全，但，我真的不知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我们科常年保持五十个以上病人，工作很忙，中班也就一个护士值班，怎么可能守住每一个病人？”责任护士述说到最后，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赌气似地眼睛紧紧盯着老人的儿子女儿。
　　
　　 六
　　 “要不然我看就算了。我们自己再去找找爸爸。”走出医院，一直沉默着的老人女儿在与弟弟准备分手各自回家时，突然说。
　　 “你说得容易，上哪儿找？再说医院弄丢了爸爸是事实，你不要听医院那么几句话就感情用事。”弟弟对姐姐的感情用事很不满意，也很反感医院的讲述，这明明是调虎离山计嘛。
　　 “我是感情用事。可那是我们自己的爸爸，却让人家医院做了那么多，是人就会感情用事？”姐姐声音颤抖着，激动起来。
　　 “你现在激动，好，那你以前干什么去了？你为什么不守着他？”弟弟站住，与姐姐对峙。说实在的，照顾爸爸，他早感觉到不耐烦了，特别是住院前一段时间，他简直就是一个小孩，或干脆还不如小孩。吃饭要管、穿衣要管，连上厕所都得跟着，上班忙，回家更忙，忙得他做什么其它事情的心情都没了。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会把爸爸送到医院，原想送到医院就万事大吉了，可，偏偏医院又出这档子事。
　　 “你……那也是你的爸爸，你也有赡养的义务和责任。”看弟弟这么不近人情，姐姐瞪着眼睛气愤至极，“我一个下岗女工，除了做家务，还在做活谋生，还要挣钱供儿子上大学，我怎么有时间完全照顾爸爸？再说，爸爸就是一心一意要跟你，跟你这个儿子，可你和大嫂……你们都是国家公务员，大嫂还是老师，还有假期，怎么就不能多照顾一下爸爸而非要把他赶到医院？我现在都不敢想，爸爸在哪儿？是不是尿湿了裤子或躺在垃圾池边捡着别人的剩饭在吃？”姐姐的眼泪随着想象汹涌而下，泣不成声。
　　 “我跟你说啊，你不要感情用事，只要我们坚持向医院要我们的爸爸，我们肯定会赢官司的，医院的赔偿也肯定少不了，到时间，你就不用再为儿子的学费发愁了嘛。”晚上，弟弟又来到姐姐家，慢声细语地劝姐姐。
　　 姐姐看了一眼弟弟，还是忧郁地问，“你说爸爸现在到底在哪儿？”
　　 “你就不要想那么多了。他一辈子也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财产。这丢了，倒还带给我们意想不到的钱财，说不定这也正是他的本意呢。”弟弟帮姐姐分析时局，他希望姐姐能冷静地配合他争取到医院赔偿，他可不想姐姐的感情用事坏了他的计划。
　　 “那你看着办吧。”终于，姐姐幽幽地说，“明天我跟老板请了假，我想去找找爸爸。”
　　 “好吧，那这件事我就全权处理了。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虽为姐弟，但也要先君子后小人，事前我们得有一个协议：请律师打官司的钱我们一家一半，医院赔给我们的钱，我六成你四成，毕竟你没有费什么劲，对吧？”弟弟说着话从口袋拿出一页纸递给姐姐要她签字。
　　 姐姐陌生人似地看着弟弟，愣了好一会儿，眼泪一点一点地渗出，“你看着办吧，不给我也不会要你的。”姐姐说着，三把二把把纸撕了。
　　 “我说，我说，你们女人怎么总是这么感情用事嘛，简直莫名其妙。”弟弟尴尬得恼火。“我一心为你好，你还好心当个驴肝肺，简直不可理喻。”弟弟摔门而去。
　　
　　 七
　　 医院院长办公室，正进行着三方“谈判”，三方分别是：院长、律师、老人的儿子。
　　 “你们如果一定要坚持完全是医院的责任，我们就不好达成共识了。”律师看了一眼院长，对老人儿子说。“你父亲在医院走失，医院是有一定的责任，但作为无行为能力老人的监护人，你们家属也没有完全尽到法律责任。在老人没有明显治疗价值和效果的情况下，医院三番五次地告知你们老人的情况，并要求家属尽监护和赡养义务，但你们仍置之不理地把老人放在医院，拒绝履行赡养和监护责任和义务，这一点你们家属的行为有明显的失职之处。”律师一开口，洋洋洒洒的一大套。
　　 老人儿子被律师的言词弄得一时有点犯晕，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我们既然住了院，监护责任当然同时移交给了医院。现在医院才是我父亲的监护人，没有尽到监护责任，把我父亲弄丢了，当然应该是医院的失职。你不要以为我不懂法，我可是有专职律师帮我的，我的说法也是有法律依据的。”老人儿子的口气硬起来。“至于我们家属的责任，如果有，充其量也属于道德范畴，不能算是违法，而医院因履行临时监护责任时，监护不力造成被监护人走失，才应该负法律责任，对因此给其家属造成的精神伤害应该予以赔偿。我代表病人家属向院方要求赔偿五万，并不算过分。”老人儿子为这番话可是跟他的律师好好请教了的。
　　 “索赔的数额不是关键，关键是看哪方在理。在理就有要价的筹码，就敢要价。”律师对老人儿子面授机宜，所以，经过权衡，老人儿子开出了五万的赔偿金。
　　 “好了，好了，不用争了。我看这样吧，我们双方都冷静一下，再考虑考虑双方的实际问题和责任，以后我们再找机会商讨具体事宜。”五万，院长感觉老人儿子简直就是狮子大开口，要的价格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以他的经验，这次赔偿的最高心理价位是一万，毕竟老人是“走失”而不是“死亡”，医院不可能赔那么多，所以，他不想即时再跟老人儿子商谈下去，就叫了暂停。
　　 “不行，我要求你们必须今天就答复我们，否则明天我们就把医院告上法庭，由法律来保障和维护我们家属的权益。”老人儿子坚持速战速决，他可不想跟医院周旋以免夜长梦多。
　　 “好啊，我这儿正好也有一篇文章明天见报，想拿来先听听你的意见，毕竟你是老人的儿子嘛。”律师见状，慢条斯理地拿出几页纸，开始念：“《丢丢丢，医院丢病人，家属丢德行——关于医院病人走失情与法的纪实》，你看，这样的文章标题炒作起来会不会很火？”律师眯着眼睛地看着老人儿子。“你们家属明天可是大红大紫的新闻人物了。”律师微笑着把纸页向老人儿子扬了扬。
　　 “你……简直无耻。”老人儿子被意外出现的情况气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脸色煞白。
　　 正僵持中，电话铃骤然响起。
　　 “喂，什么，嗯，太好了，太好了，谢谢谢谢，知道了，知道了。”电话中，院长不住地应声，脸色由惊愕变得柔和最后变成笑脸，“你父亲被民警找着了，民警问，是送回医院还是送回你家？”院长把电话伸到老人儿子面前。
　　
　　
　　 后记：拜托忙碌和奔波在各种应酬和业务中的人们，不要忘记了你们还有日渐衰老的父母。他们还在一往情深地爱着你们，虽然，他们的爱对你们可能已不重要。
　　 拜托，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