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一)
说这话的时候我很动情,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动情的话,就算我的老婆也没有。说这话的时候,我的手抚摩着张小文的脸,眼睛里充满了深情。
她微笑着对我说,其实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现在你是我的情人,也许你以后就不是了。我对张小文说,我是你的情人,这事情是永远也不会变的。张小文咯咯地笑着说,你就哄鬼吧你,再说你想做我的情人,也许我还不想呢。我说你怎么想是你的事反正我是这样想的。张小文凑过来吻了我的脸一下,得了,我的老段,我们吃饭去吧。
张小文的手艺很不错,每次我都吃得很香,很饱,吃完饭我们就一起看DVD碟,看碟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应该给老婆买只DVD机了,我怎么没想到这事呢?
我和张小文看电视也是快乐的,这让我的内心有一点点羞耻,因为与此同时我的老婆也在看电视,不过和我不同的是她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而我却和另一个女人快乐地拥成一堆。
不过有时我也在想,如果我老婆也和我一样的出轨,我会不会安静得如止水一般呢?我想我肯定不会很激动,事实上如果我的老婆离开我,我也不会激动,我已经过了激动的年龄了,激动这事情是属于年轻人的,像我这样的中年人更多的是喜欢安之如素。我这样想的同时也揣度我老婆的想法,我想她之所以一点也不激动,大概也和我有着这样的想法吧。
十九
我和张小文第十三次做爱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
每次和她做爱以后,她都喜欢在日记里写下一段话,譬如说,今天老段很凶猛。天气很冷,我们缩在被窝里聊天,我们聊的是孩子,我的孩子和老段的孩子一样不听话,他们在学校里都是花钱如流水。
我微笑着看她在电脑上敲这些字,对她说,你这是流水帐呢。张小文笑嘻嘻地不说话,打完这些字她对我说,我要把我们的事情写下来,以后我好回忆呀。我说这些事情还用得着写么我都记在心里了。张小文摇头说,我不像你,我爱忘记好多事情,我必须得记下来,到我老了的时候我好慢慢地回忆。
我对她说,小文,你觉得我们结婚好么?张小文瞠目结舌地望着我半天,老段,你在开玩笑吧,这有可能么?我说有什么不可能的,我那口子和我分居十多年了,这已经构成离婚的条件了。张小文说,你那还不是住在一间屋里,谈得上是分居么?这事情还是算了吧,再说我还没有想过和你结婚。
我的心里被一把冰冷的刀缓慢地划过,冷冷的痛楚深入肌里。我的心总是爱把这把刀缓慢地划过,我以为它会结疤,会习惯,可是每一次都是那么的清晰鲜明,刻骨铭心。
我好半天不说话,张小文站起来,揽住我的手,用她的脸贴着我的脸,轻轻地说,老段,你看我们这样不是挺好么?我们已经被伤害了,就不要再伤害别人了,你没觉得大姐很可怜么?
张小文每次说到我老婆的时候总是爱叫她大姐,我说,你就不要谈她的事情了,我们这样挺好的,我喜欢这样。
我其实实在是太天真了,张小文怎么可能和我结婚呢?她现在离了婚,唯一的孩子也跟了老单,每月她只负责孩子一半的生活费,而且她还要领老单的救济金,这些都不算,重要的是她在市南路的服装市场有一个铺面,她经营的服装生意每月都有几万元的收入,现在就算她把铺子租给了别人,她每月也可以领一万多元的租金。这些收入完全可以让她过上自由而优裕的生活,而不必靠男人过日子。就凭这一点,她也不可能和我结婚,这一点世俗的小聪明让我很是不屑,因为我想和她结婚根本就没想到这一层上。
我一个月有一千多元的收入,这些收入仅够生活。老婆的单位是个烂单位,现在只能发一点生活费,而我们的钱还得供给在外面读书的儿子,所以我们的捉襟见肘很是明显,和张小文这样不显山露水的富女人比起来,我的要求实在是没有底气了。想到这些,我很是怀疑自己是个小白脸,甚至很有可能是鸭子,不过,这难道不是我心甘情愿的么?和张小文的相爱难道不是我所希望的么?
事实上我的离婚只是一说,就算是张小文答应,这事情也不太好办成。我老婆是个很守旧的人,她也许可以容忍我的出轨,但她不能容忍我的抛弃,这不仅和面子有关,还与她波澜不惊的习惯有关。而且离婚这事情相当的麻烦,因为我们只有几间房子,所以很不好分配,如果离婚,必然要我放弃房屋的所有权,这样一来,我就变成了张小文的入幕之宾了,就算张小文没意见,我那脆弱的自尊心也不允许自己这样做。
所以我的想法仅仅只是个想法,实现起来还得付出很大的代价,张小文的拒绝很是婉转含蓄,但不知道怎么,我的心里总不是个滋味。我宁愿她对我说句假话,可是她连这一点念想也没有给我。
这一次和张小文做爱时发觉自己的委顿,这让我非常尴尬。张小文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说是我的压力太多了,所以话儿也跟着体贴入微了。我们一起笑,但我的笑里有了很多复杂的意味,而张小文的笑却是皎洁如松间明月,清清透透,不含一点的瑕疵。
二十
那个冬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雪,雪下得很厚。我在供销社上班时在窗外只看见白茫茫的一片。建筑和街道,还有远山的边缘都变成银白世界了,什么都是白的,白得让人茫然。包括枫树的枝干和街上流走的汽车,都蒙了一层兔绒般白,空气清冽,呼吸在肺里也能感受到它的干净和纯粹,我穿了厚厚的衣服,在办公室里烤火。
供销社进出来往的人都和我打招呼,他们都在说老段今天真冷呀,我对他们说是呀真是冷呀。
张小文打电话过来,让我和她去拍雪景,我说怎么去呀我在上班呢。张小文说你就不能请个假么?我说今天就算了吧外面很冷呢。张小文发嗲,我就是要你过来和我去拍雪景,我告诉你,你今天不来以后都不要来了。我说好吧我去请假。
我找领导请假的时候费了一点时间,因为当时他没在办公室,他们都说他去联合大楼去找人去了。我打他的手机他也没回,于是我就找了个人帮我守着办公室,我直接去找领导。
走在联合大楼去的路上,张小文的电话又打了过来。我说老段,你是怎么搞的?这么久还不来?
我对她说,我找社长请假呢,他现在不在办公室,说是在联合大楼,打他的手机他也不回,我现在去联合大楼找他了。
张小文说你就不能让别人给他说一声么,难道非得亲自对他说么?我说这位领导的脾气怪得狠,如果不当面请假他是不同意的。张小文说你就不要哄鬼啦我晓得你不想和我去。我想了半天,站在路上没动,我对她说,随便你怎么想吧,现在我还真不想去了。张小文在电话里说,不来就不来,你以后都他妈不要来了。
我挂了电话,转身走向回供销社的路上。大雪纷纷扬扬,路人行人寥落,一时间我的心里充满愤怒,觉得张小文这女人真的很刁蛮,真的很无聊,真的很烦人,大雪天的去看什么雪景?钱脑袋就烧包么?
张小文的电话又打了过来,老段,你真不来了?我坐在办公室里说,不来了,领导不让我请假。张小文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我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张小文沉默半天说,那算了。把手机揣进兜里,我在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可是那天是什么日子我忘记了,我这人不喜欢记日子,日子有什么记法?还不是一天天的这样过去,又一天天的过来么?
回到家,我抖落身上的积雪,问坐在火炉边上看电视的老婆,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老婆想了想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瞠目结舌,难道张小文今天约我出去是想和我过生日么?想到这里我重新穿上衣服,转身走出大门,老婆在后面喊,今天你不在家吃饭了?我说我还有点事情你先吃吧。
我给张小文打电话,张小文的手机关了机。我走到雨巷去按她的门铃,可是没有人来开门。
在门口站了很久,满天的大雪从空中漂浮而落,宛然毛茸茸地下了一天的羽绒,我不知道张小文是不是在家里,对着火炉看电视,或者她在二楼上打着电脑,记下这一天的事情。我想她肯定会这样写,今天是老段的生日,我约他出来,可是他还是没来。
我很想喊她的名字,可是又觉得这样太张扬。如果我这样干了,左邻右舍听见了影响不好,我已经不是年轻人了,我失去了很多激情的资格,譬如我完全可以喊她的名字,然后对着她说,小文,我爱你,请你原谅我。可是我不能这样干,我是中年人了,我得有自尊心,我还得顾及一点什么,如果不这样,我就是个怪物了。
二十一
很多年后,我在张小文的博客里看到这样的文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写那天的事情,我揣测那肯定是和那次约会有关的心情文字。张小文在博客里一反流水帐风格,用了一种深情脉脉的语调来讲述那天的经历。
张小文说,她准备和相爱的男人一起去南山,那是她少女时代梦想发生爱情的地方。她曾经向往着一段琼瑶似的邂逅,她期待一个男人在阳光灿烂的秋日,在青黛的南山小路上出现,微笑着走向她。张小文说,无论这世界上发生什么事,无论这男人是多么的罪大恶极,她都会在那一刻爱上他,义无返顾地爱上他。
张小文说,不过这些事情已经是少女时代的幻想了,事实上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实现。就在那年的冬天张小文突发奇想,她想要自己深爱的男人在南山出现,完成她少女时代的梦境,这样她就心满意足。于是这天的张小文就安排了这样的场景,幸好那天白雪飘扬,南山不复青黛,但南山纯白如肌肤,那可以象征爱情的无暇和纯洁。
于是张小文就抱着这样美丽的幻想早早到了南山,等她心爱的男子像梦境一样的出现,为了让这个场景完美精致,张小文没有告诉这个男人关于这个事情的细节,更为关键的是,这一天是这个男人的生日。这个男人的生日已经在很多年前就没人为他庆祝过了,她要用这特殊的仪式来庆祝他的生日,同时完成她的心愿。
张小文说,她不嫌他穷,也不嫌他有老婆,她爱这个男人,也不是因为他的才气,而是她觉得这个男人值得去爱,让她有感觉去爱,让她相信:和他相爱那是真实的爱,那种爱刻骨铭心,有人一辈子也不可能遇到。让她相信:和他相爱虽然万劫不复,但因此而衍生的快乐却是无以复加,值得为之燃烧成为灰烬。张小文相信这一天这个男子将会如约而至,这世界上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阻止他到来的脚步,冬雷震,天地合,也不与君绝。可是让她意想不到的是:这个男人竟然没有来。
张小文在博客里写道:这一天大雪纷纷扬扬,空气寒冷,张小文站在南山脚下的一块大石边,在手心里呵着热气,双颊冻得通红。她热切地望向南山的来路,她原以为那个心爱的男子会一如往日一样出现在她的眼里,可是她等了他整整一天,他竟然没有来。
张小文热泪盈眶,发觉自己所想的事情都是海市蜃楼,事实上这一生中都不可能有人出现在南山上,向她走过来,无论这个人是熟悉还是陌生他都不可能出现,这是命中注定的事,她将放弃这样的念头,决定好好的生活下去,不再为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梦境而付出太多的热情。
但是张小文不知道,就在那天我蹲在她的门口抽烟,一如丧家之犬,白雪如尘埃一般自我的周围降落,我的心里尽是不安的想象。
张小文不知道我心里承受的痛苦和焦急,原来以为我将不会在乎这些事情,可是蹲在张小文的门口时我全都想明白了。我是那么的爱张小文,我不能离开她,我将好好的与她相爱,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阻止我对她的热情。就算她以后将离开我,就算我们再不能聚首,这爱情也是有过的。
雨巷里两边屋檐上的白雪渐积渐满,巷子里的地上的雪先是被人踩得湿了,漏出水光了,显出水痕和污泥了,但前赴后继的雪纷纷扬扬的下,将那些人为踩踏出来的痕迹掩盖了,更为昭著的就是远远近近那些门楼上的雪,它们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上面,给视觉形成了千奇百怪的层次感。我的手开始冷了,脚冷得出奇,好像只要被人轻轻一踩我的脚掌骨就会碎掉一般的冷。
我望着巷子里来往的人,巷子里来往的人望着我,我们的眼神都是一掠而过,好像水面上的蜻蜓。我注意到那些穿着厚重的女人,因为说不清楚那就是张小文,她很有可能从外面回家了,可让我遗憾的是她没有回来,我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这些张小文都是不知道的。
不过她知不知道,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全文完]
而情人波澜不惊的生活下面却暗藏着死火山底那种激情和渴求,只是岁月的沧桑的洗礼让她的心被包裹在坚硬的外壳下,就在外壳即将被敲碎的那一刻,一切突然停止,此后的一生再也没有裂开过。
和情人相比,男人是懦弱的。
文字通篇充满了对生活现实的悲悯,尤其是文章的最后,有着《黄金时代》的影子,让人读后思之潸然泪下。
问好尔谋!学习了!
很棒的小说,感觉小说人物就在身边,那么真实,令人不由自主地随情节走进作者营造的氛围之中。
对人的心理刻画特别精准,不再多说什么,祝愿真爱永存!
问好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