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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帝王小说】传奇


作者:付秀莹 秀才,2002.3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441发表时间:2011-01-23 18:43:27

【帝王小说】传奇
   校园里,该开的花都开了。空气里有一种微甜的气息,让人醺然。阳光照下来,恍恍的,全是春天了。蒲小月夹着讲义去学院。她很想停下来,在某个地方流连一时,一树花,或者,一棵草,然而,她没有。在这个校园里,她是老师,说不定在什么地方,就有听过她课的学生。她必得注意一些才是。路旁的草坪上,一个女人弯着腰,正在逗童车里的婴儿。婴儿张开没有牙的嘴,笑着,毛茸茸的小脑袋仰起来,看着母亲。母亲很年轻,嘴里叫着妞妞,妞妞。蒲小月看着这一对母女,心里忽然就疼了一下。她想起那天早晨,母亲的眼泪。在她的记忆里,母亲一向是一个刚强的人,即便是父亲过世的时候,也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号啕大哭。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竟然喜欢流泪了。
   这一周,蒲小月总是有些心不在焉。那个男人,再没有发短信过来,想必是就此死了心,断了念想。蒲小月很奇怪,内心里,她竟然生出了几分遗憾。怎么说呢,这个人,冯姨口中的精英男,她未必要把自己的人生和他联系在一起,然而,她还是想让他爱上她,为她折磨,最起码,在漫长一生的某个时候,会想起她,并且感到淡淡的惆怅和感伤。蒲小月心里叹了一声,暗骂自己的坏,同时,也为自己的决绝隐隐有些悔意。一株桃花斜斜地伸过来,横在她眼前,冷不防吓她一跳。她忽然又想起成教授的话,心里是越发烦乱起来。
   午休的时候,陈曲发短信过来,说晚上见一面。蒲小月回复说好。陈曲和她是闺蜜,算起来,总有二十年的交情了。陈曲大学毕业后没有读研,进了一家名气很大的外企。恋爱,结婚,一切都是按部就班。陈曲的口头禅是,我老公——蒲小月顶烦听见陈曲谈老公。这么多年的朋友,她们真是贴心贴肺了。然而,蒲小月在听到陈曲的口头禅的时候,心里还是有隐隐的不快。她倒不是嫉妒。陈曲的老公,她是见过的。在一所中学教书,典型的中学教师的神态。同活泼大方的陈曲站在一起,简直是不般配得厉害。听着陈曲一口一个我老公,蒲小月就很为她不平,同时也感到暗暗的宽慰。
   晚饭只有她们母女两个。蒲小宁一定是有约了。照例是蒲小月下厨,她最看不得母亲在厨房的样子。母女俩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还是那个《倾城之恋》。母亲看得入神,一面看,还一面点评。蒲小月心里就笑了一下,不过是传奇罢了。一笑可也,做不得真的。插了一段广告,母亲这才恋恋地把目光收回来,说,这一个——怎么样?蒲小月知道她说的是谁,冯姨提的第四个人,叫做曾凡的。说起来,这个曾凡,也算是一个中产,有房有车,在一家私立医院做院长,这些,冯姨并没有夸大。只是有一条,蒲小月是在后来才知道,曾凡结过婚,丧偶。好在没有孩子。母亲看着她的脸色,宽慰道。蒲小月心里恨恨的,什么时候,都沦落到这个境地了。丧偶,用陈曲的话说,还远不如离异。一对夫妇,既走到了离异这一步,那其间必得有解不开的疙瘩,迈不过的关坎。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一腔的是非恩怨。可是,丧偶就不同了。不是别的,是死亡——这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一对人分开了。这就很难办。而往往是,失去了的,总是最好的。人就是这样的贱。陈曲说,一辈子,你都得同一个离开人世的人争短长比高下,累不累?关键是,在这场较量中,你注定是失败者。蒲小月慢慢喝着咖啡,直听得心惊肉跳。怎么样——这一个?母亲拿筷子在桌子上点了点。蒲小月这才省过来,茫然地看着母亲。蒲小月。母亲把饭碗放下。母亲在谈到很严肃的话题的时候,总是叫她蒲小月。连名带姓,仿佛是在叫她的学生或者部下。蒲小月,母亲清了清嗓子,你也不要太挑了——不待她开口,母亲又说,江南,人不错,难为他那么喜欢小宁。你这个妹妹,也是傻人有傻福——蒲小月说,他们,怎么不见来家里吃饭?母亲叹口气,说,年轻人,正是黏的时候——在家里,碍着旁人,倒不自在了。小月——母亲把电视音量调低,看着她的脸,小月,你是姐姐,凡事要疼你妹妹——蒲小月探身搛了一块芙蓉鸡片,放在饭碗里,看着汤汁慢慢地把米饭染成淡黄色。她心里冷笑一声,手就抖得不成样子。原来如此。碍着旁人!这个旁人,就是她这个做姐姐的了。原来如此。母亲看起来不动声色,天知道她在心里怎么想!她二十九,马上就三十了。这个年龄,她还没有嫁出去。甚至,她都没有男朋友。难怪她们防着她!自己的母亲和妹妹,这世上最亲的两个人,竟然防着她。像防贼一样,防着她。蒲小宁把筷子慢慢在碗里掣动着,半晌,挑起一点米饭,放在嘴里,细细地嚼着,嚼着,直到把腮帮子都嚼酸了。
   接下来的一周,蒲小月天天黏在网上,找房子。她在单位附近租了一居室,贵是贵了些,却很合意。干净,方便,一个人住,再好没有了。搬家的时候,她督着工人抬东西,书,衣服,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母亲立在一旁,脸上讪讪的,插不上手。几番开口,都被女儿的神情堵回去了。蒲小月镇定地指挥着,里里外外地忙,却是一丝都不乱。淡淡的,甚至还有一分笑意。母亲从旁看着,忽然就发了脾气。蒲小月,好,你长大了,成人了,翅膀硬了,今天出了这个家门,就永远别再回来。
   阳光透过窗子,把半间屋子晒得懒懒的。绿萝的叶子青得耀眼,在墙上投下清晰的影子。蒲小月歪在床头,把一本书盖在脸上,似睡非睡。这些日子,她硬是狠下心来,没有给家里电话。一个人的日子,自在是自在,却未免落寞了。陈曲来过一回,在屋子里来来回回逡巡了一遍,坏笑着说,这回,倒方便了。蒲小月知道她话里的意思,把床头的一只绒毛熊掷过去,骂道,一肚子坏肠子。陈曲漏勺嘴,跟蒲小月,简直无话不说。陈曲那位中学老师,看起来其貌不扬,其实,还是有过人之处的。陈曲说到此处,总是眉飞色舞。逢这个时候,蒲小月就捂住耳朵,说陈曲,你要不要脸——要不要?陈曲就笑,蒲小月,让我怎么说你呢,简直是,简直是年华虚度。蒲小月的脸埋在书本底下,窗子开着,她闻到一股植物的味道。窗子前是一棵胡杨树,很茂盛,开着淡绿色米粒样的小花。蒲小月叹了口气,正待欠身起来,却看见旁边坐着一个人。蒲小月吃了一惊,细看时,竟是江南。蒲小月说,你怎么来了?江南说,我来看看你。蒲小月说,小宁呢?江南说,不说她——说着,一双眼睛紧紧地看住她。蒲小月心里一跳,想,这个江南,原来也是个花肠子。正想着,江南一下子把她抱住,不容分说,两个人就倒在床上。蒲小月急了一身细汗,想挣,却是软软的,动弹不得。心说这算怎么回事。这个混蛋!混蛋!她感觉自己仿佛躺在一条河流之上,汹涌,动荡,眩晕。她叫了起来。男人在她耳边喃喃低语,这声音好耳熟,她睁眼一看,竟是导师。她刚要开口,只听很远的地方传来钟声,当当当,有一种旷野般的荒凉。蒲小月一下子惊醒过来。
   蒲小月照常地上班,下班。有时候,也会想起那天的梦。荒唐。简直是岂有此理。她抬起手,把掉在额前的一缕头发掠向脑后,一个学生迎面走来,叫她蒲老师,她赶忙把容颜正一正,敷衍着,走过去了。
   这一向,单位里事情很多。蒲小月整日里忙得不可开交。陈曲约了她几次,未果,就有些不满。我警告你蒲小月——陈曲在电话里说,没有哪一个男人喜欢工作狂。蒲小月嬉皮笑脸地说,那我就孤老终身。陈曲在那头错错牙,恨了一声,挂了电话。
   课间的时候,手机响起来,是短信。蒲小月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就笑了。这个曾凡,倒是殷勤得很。一天里,短信都要来无数条。在蒲小月面前,更是体贴周到。为了她的缘故,买了很多古典书籍,唐诗宋词,百忙中恶补。有时候,蒲小月看着他的短信,那些吟风弄月的诗词,仿佛一只只小手,把她的一颗心揉捏得渐渐软下来。他们约会,吃饭,听音乐会,到郊外踏青。只是有一条,蒲小月从来没有请他来房间坐坐。在蒲小月,这是一个界限。她也不知道,同这个男人,最终会走到哪一步。可是,如果打算走向未来,她倒宁愿这段时间稳妥一些。细究起来,曾凡倒是一个很好的结婚对象。至于爱情,蒲小月叹口气,谈何容易。她是早就没有什么奢望了。
   关于曾凡,蒲小月破例没有在陈曲面前提起。至于为什么,蒲小月也说不清楚。总之,这一回,她是自作主张了。对感情,曾凡显然是有经验的。他最知道其中的曲折和起伏,波澜跌宕,种种微妙,他心中有数。不鲁莽,也不怯懦。他懂得分寸。这一条,蒲小月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喜欢的。
   蒲小宁和江南终于宣布要结婚了。母亲打电话来,这本身就是一种暗示,或者叫做妥协也好。蒲小月把话筒夹在脸颊与肩头之间,很细心地修剪着脚指甲。这一向,她倒是想回去看看,然而,她总是想起母亲那句话。这么些日子,双方都僵持着,谁也不肯放下身段,给对方一个台阶下。蒲小宁也没有。看来,那天晚上看电视的事,她是真吃到心里去了。为了一个男人,嫡亲的姐妹,竟然都闹僵了。这么多年,真是白疼了她。还有母亲。蒲小月再想不到,母亲会这样对她。如今,那一对儿就要结婚了,她可以回家了。一切都过去了。小月,母亲在电话里说,你一个女孩子,单身住外面,说起来,总有些不好。蒲小月的手一抖,指甲刀剪深了,钻心地疼。她把话筒丢在一旁,两只手捧起自己的脚,仔细地查看着。话筒里传来母亲的声音,小月,小月,你在听吗——怎么不说话——
   天到底是热了起来。北京的春天,总是不可捉摸的。往往是,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蒲小月坐在车上,看着窗外。满街的阳光一掠而过。有办婚礼的人,穿着华服,双双站在饭店门口,脸上,有幸福,也有茫然。忽然就笑了,有客人来了。蒲小月把目光跳开去,护城河的水,在阳光下,像金子流淌。
   一进家门,母亲就迎出来。接过她手里的包,嘱她洗手,先吃些芒果。蒲小月拿眼睛瞥了一下客厅,不见有人,母亲忙说,去看婚纱了——说晚会来。蒲小月洗好手,待要去厨房,被母亲按住了。说不用沾手了,都差不多了。蒲小月就坐下来吃芒果。沙发上放着一本相册,是一对新人的婚纱照。蒲小月把相册端在膝上,一页一页地看。现代的,古典的,婉约的,豪放的,彩色的,黑白的,或立或卧,或文或野,或静或动,或嗔或笑,真是极尽妍态。其中有一幅,让蒲小月的目光停下来。蒲小宁一袭旗袍,略低了头,回眸一笑,娇媚得很了。江南侧身掀起盖头的一角,看不见他的神情。蒲小月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酸麻的膝头动了动。母亲在厨房里喊,小月,你在干什么——电话响了半天也不接——
   整顿饭,都是婚礼的话题。下个月的婚期,说话间就到了眼前,当然要仔细议一议。蒲小月专心地吃着饭,偶尔,很适时地补充一些细节方面的建议。众人都说好。谈到热烈处,母亲忍不住碰碰蒲小月的胳膊,低声说,你呀——让我怎么说——蒲小月把一口汤咽下去,含笑说,也快了——
   吃完饭,蒲小宁抢着去洗碗。母亲从旁帮着收拾残局。蒲小月在沙发上靠着,看电视。江南捧着一份报纸看。有一时,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蒲小月说,看什么呢,这么专心。江南说,参考消息。蒲小月叹一声,说,《倾城之恋》,到底演完了。江南从报纸上抬起眼睛,看住她。是吗?蒲小月正待开口,母亲走进来,把茶几上的果皮收起来,拿出去。
   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播。蒲小月说。
   不过是个传奇——这是你说的。
   有时候,人生就是传奇。我们就是传奇里的人物。
   江南定定地看着她。我们?
   蒲小月也看着他,四只眼睛衔在一起。我们。
   一时无话。屋子里一下子空旷起来,仿佛荒野一般。蝉在很远的地方鸣着,隐隐约约,震耳欲聋。
   江南——蒲小宁在厨房里喊,江南——你来,帮我把围裙紧一紧。
   叫你呢。蒲小月含笑说。江南把牙齿错了错,恨道,你这个坏人——坏人——我把你这个坏人——
   墙上的钟当当响起来。蒲小月一下子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四周,心头突突跳起来。阳光静静地爬上半面墙,四下里寂寂的。蒲小宁的房门紧闭,想必他们在午休。母亲歪在一旁,抱着一本杂志,已经盹着了。蒲小月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曾凡的短信。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蒲小月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她轻轻地笑了。她的泪水慢慢淌下来,在阳光下,很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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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故事里也是道理啊:很多事情,人做不到的,时间能做得到。权力这东西,仿佛天生就是雄性的冠冕,而女人,一旦有了权力的渗透,总会或多或少损伤她的阴柔之美。可是这种清秀,倘若没有修养做底子,到底是嫌清浅了。腹有诗书气自华。这话看来是是对的。丧偶,还远不如离异。一对夫妇,既走到了离异这一步,那其间必得有解不开的疙瘩,迈不过的关坎。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一腔的是非恩怨。可是,丧偶就不同了。不是别的,是死亡——这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一对人分开了。这就很难办。而往往是,失去了的,总是最好的。人就是这样的贱。一辈子,你都得同一个离开人世的人争短长比高下,累不累?关键是,在这场较量中,你注定是失败者。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喜欢这样把天气、环境等气氛写进来的方式,是暗示,也是烘托吧,但却把故事写得更加优美了。看完了,又一篇女儿经啊。故事美,语言更美。欣赏,拜读,推荐!【编辑:龙啸】【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101231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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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龙啸        2011-01-23 18:44:32
  故事里也是道理啊:很多事情,人做不到的,时间能做得到。权力这东西,仿佛天生就是雄性的冠冕,而女人,一旦有了权力的渗透,总会或多或少损伤她的阴柔之美。可是这种清秀,倘若没有修养做底子,到底是嫌清浅了。腹有诗书气自华。这话看来是是对的。丧偶,还远不如离异。一对夫妇,既走到了离异这一步,那其间必得有解不开的疙瘩,迈不过的关坎。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一腔的是非恩怨。可是,丧偶就不同了。不是别的,是死亡——这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一对人分开了。这就很难办。而往往是,失去了的,总是最好的。人就是这样的贱。一辈子,你都得同一个离开人世的人争短长比高下,累不累?关键是,在这场较量中,你注定是失败者。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喜欢这样把天气、环境等气氛写进来的方式,是暗示,也是烘托吧,但却把故事写得更加优美了。看完了,又一篇女儿经啊。故事美,语言更美。欣赏,拜读,推荐!
2 楼        文友:龙啸        2011-01-23 18:47:12
  刚刚欣赏完你的大作,一时还是没有找见感觉。只是觉得你写得很从容,不急不躁。我恰巧在学校图书馆廉价买了这期杂志,利用今天下午发邮件的时间读完了这篇小说。它写出了一个大龄女的无奈,结尾设计了一个略有突兀的“幸福”,颇有些张爱玲的味道——女主人公活得很惨,最后有一个差强人意的“幸福归宿”。不过,可读性还很强。付老师回去感觉怎么样啊。有时间发信息。
回复2 楼        文友:海延        2011-01-24 16:43:23
  故事美,语言更美。欣赏,拜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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