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月亮明晃晃地挂在窗口。继新还是无法进入睡眠。没法睡。睡不了。一想到自己在不久的将来被医生整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就心急气短，喘不上气。无法忍受，怎么还能睡去！
　　 现在继新活着的惟一任务就是死。按自己的意愿去死。死得体体面面的。反正倒计时的钟声已经敲响，又何必在意多一天、少一天呢。早一天死，早一天解脱。继新固执地想着，恍然间，雅芝一脸含笑地望着他。
　　 唉……雅芝，别怪我笨。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没有一个可行的、可操作的死亡方案。这次的方案完全不同于之前我所设计的方案。这次……真是有点难。歉意。委曲。雅芝隐去。再次被失望、颓废包裹，继新呆呆地再次坐起身，呆呆地望着窗外。望着望着，继新心头一亮，一个新方案就有了。
　　 慢慢地磨下床，屏住呼吸打开阳台门，边动作边暗自祈祷，这会儿千万不要有人醒来……继新极力放轻手脚。
　　 继新俯在窗口，探头往下看了看。月光下的一切显得模糊，一眼望不见地面，继新在心里暗自揣摩，“嗯，十一层，高度应该足够了。”
　　 继新扭过头扫视了一圈病房。还好，病房里的人都静静地睡着，没有人醒来。继新把一只脚先跨上窗台，然后，双手抓住窗户沿，然后，身体前倾……在倾斜而出的最后一秒，继新被巨大的恐惧拉住：这样跳下去，人倒是死了，但那迸裂的脑浆、四散的鲜血、破碎的身体，是不是更没体面，更没人样？！
　　 啧啧啧，看哪，那人是被癌症吓死的。不不。我不能死了还被人指手画脚。继新软软地靠在窗边，深重的悲哀从心底滤出，又通过眼睛以眼泪的形式一颗一颗地流出。
　　 “死，怎么就这么难哪。”重新跌回病床，继新死死地揪了自己的头发。
　　
　　 十
　　 追求完美、讲究体面，是继新做人做事一贯的原则。工作中，继新会把自己经手的方案制作得完整、清爽、美观，连封面也会用别致而不失端庄的手书体刻意处理。因为工作出色，继新在局里颇受领导重视、同事尊敬。那么，我就不能死得完美、死得体面么？继新固执地想。脱了人形的老同学、变了形的雅芝、奇奇怪怪的管子、脑浆迸裂的自己……又在眼前交错。不。不要。继新在心里做着顽强的抵抗。我必须按我自己的方式去死。我必须要死得体面、死得完美。滴-滴-滴的声音又响在耳边。继新不由地着急，自己的死亡倒计时方案，什么时候才能设计出来？
　　 “爸，你怎么样啊？”艳红天天来医院，有时会留下来陪床。
　　 “挺好啊。”什么时候，继新都会表情轻松地面对女儿。
　　 “你……”艳红递过一个苹果，欲言又止却马上换了话题，“不过最近你看上去还真不错呢，脸色也好多了。”她居然笑着前倾了身子柔柔地摸了摸继新的脸。
　　 “是吗？最近我自己也觉得人轻松了很多。这都是你调养有功。爸给你记个鼓励奖。”继新也跟女儿开着玩笑。
　　 知道病情后，继新从没有正面跟女儿谈起过自己的病，当然，艳红也绝口不提。他们父女就好像两个各自躲在幕后的人，悄悄地把大幕拉开一条缝，无论“前台”多么“精彩”，他们都只能原地不动地、揪心地看着“台上的表演”。
　　 “表演，是的，而且是不成功的表演。”想着自己失败多次的死亡倒计时行动，继新既无奈又懊恼。
　　 “爸，我们局最近要组织一次旅游，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吧。”艳红提出一个建议。
　　 “是吗？那太好了。”第一时间，女儿的提议让继新开心。出去散散心，远离医院，远离病房，也许就能少想些事情。嗯，应该不错。
　　 “那我就跟我们局长说了啊，把你算上。”艳红很高兴继新的反应。
　　 “我说……还是算了吧。”少顷，继新有了犹豫。
　　 “又怎么了嘛？说话不算数，一点儿也不乖。”艳红娇嗔地抱怨。
　　 “是这样的。你们局里组织的活动，一定有局里的安排。我又不是你们局的人，去了，影响不好，也为难局长。”继新说着自己的道理。
　　 “没事，我跟局长说说，他一定会同意的。”说完，艳红才发现，这话里有毛病。跟局长说什么？说自己爸爸得了癌症，没几天活了，需要出去散心？艳红一时慌乱无措，为自己无意间闯入自己与爸爸之间最敏感的地带而后悔不已。她不自然地站起身，为继新倒了一杯水，勉强一笑，“也好，到以后有了时间我们自己去。你不是还有个周游全国的计划嘛。”
　　 “嗯，那样最好。”继新也尽量轻松地应和。
　　 不能让女儿太难过了。有天夜里，女儿留下来陪床。他从梦里隐约感觉到有双眼睛，在盯着他看。一惊，醒来，继新发现女儿俯在他身边，正满眼哀伤地看着他。清亮的泪，一颗接一颗地滑落。当时，继新心里那个难过啊，但他强忍着，赶紧重新闭了眼装睡。女儿强压的哭泣，让他心碎如粉。
　　 送女儿到医院门口，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继新在转身回病房的途中，突然有了最佳的方案。他为这个方案兴奋着，一时不敢再像前几次那样匆忙确认。
　　
　　 十一
　　 还是那个花园。还是那个昏暗的走道。继新需要安静，现在，尤其需要。他需要反复推敲这次方案的可行性和可操作性。想到“可行性，可操作性”，继新笑了。离开工作岗位已经一年多了，好久没有接触那些几乎围了自己一辈子的“可行性、可操作性”的图纸、方案了，却在今天，在自己的死亡倒计时方案上犯了职业病。
　　 原来自己所有的“可行性、可操作性”方案只是为领导决策提供数据和支持，今天，就把这份优势发挥给自己吧。这样想着，盘恒于他心底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继新有理由绝对信任自己的工作能力。
　　 终于平静下来。非常平静。继新感觉自己还是在单位上设计方案时常有的状态，平静，理性而自信。
　　 唉，这么好的方案，自己早些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呢。继新都是嘲讽地摇摇头。真是被死吓昏了头。这么完美的死亡倒计时方案居然还得由女儿提醒才能想到。
　　 云游美景。自然地死去。从容地与雅芝会合。
　　 不动声色，继新开始着手准备。
　　 给女儿留了信。给医生留了话。淡蓝色的两个信封在他身上装了好些天，最终，他把它们拿出来，郑重地压在枕头下。长长地舒一口气。
　　 准备好了么？
　　 嗯，准备好了。
　　 那么，走吧。
　　 好的，走吧。
　　 走吧，去看雅芝。说实在的，雅芝去了的很长一段时间，继新都不能适应，他经常独自一人去看雅芝。通体发黑、油光可鉴的大理石上，“爱妻雅芝”什么时候都会静静地、脉脉地看着他、等着他，让他空落落的心瞬间被那些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场景、熟悉的眼神灌满。
　　 抚着墓碑，他把雅芝的名字捂在手心，他想用自己的体温让雅芝暖和一些，想象着自己离雅芝近一些，再近一些。雅芝，你太清冷、太孤单了。现在好了，我终于可以过去陪你了。等我。再把雅芝的名字捂在手心，继新心底竟漾起久违的温情，不由地湿了眼帘。泪眼迷离，滴-滴-滴的倒计时又在响起。继新眯了眼睛，迎着头顶那抹阳光直直地看过去，七彩煜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