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上班，老李就已等在了科里。护士长，那死人你们到底管还是不管。已经七天了，钱不交、人不管的，你们搞得这叫什么事？老李跟在秦素兰身后，一步不离，你们再不管，我们就把人烧了。你头大，就烧吧。烧了正好省了我们的事。秦素兰换上工作服，对着镜子把护士帽仔细地别在头上。你……你们把人往我们那儿一撂就不管了，我们见天地、费人费电地替你们守个烂摊子，你还有理了。老李真动了气，声音不由地高了八度。秦素兰瞟了他一眼，不搭腔，径直走到办公室，把门关了，开交班会。老李瞪着关上了的门，脸都气得变了形，好，你们无情，我也无义，我找你们院长评理去。老李“噔噔噔“地下四楼上六楼，气喘吁吁地站在院长办公室，神情激动地把一张死亡证明放在院长桌上。院长，你给评评理，我们替你们管了死人，你们硬是赖着不给钱，还不让把人烧了。天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院长手指掂了那页薄薄的纸，看了看，放下，拿起电话，财务科吗，请主任过来一下。财务科主任说到就到。院长把死亡证明递过去，把殡仪馆的账先记上。老李看看院长，瞅瞅财务科主任，一跺脚，咳，记什么账，我求你们赶紧把死人拿走，要不就办手续烧了。我们就两个冰柜，老是被你们占着，死人等得都排了长队。
　　
　　 躺在床上，望着灰蒙蒙压过来的昏暗，金招来死的心都有。这样过着有啥意思？老拐天天除了打牌，就是吼她骂她。麻将牌才是你亲娘老子，你抱我干啥。赢了钱心情好的时候，老拐死缠烂磨、嬉皮笑脸地要搂她亲她，金招来心生厌烦，左扭右扭地不服。老拐也不像平日里那样凶她，只是无赖般地跟她扭来扭去，最后两人还是扭到了一起。打牌打牌，我看这个家早晚被你输个精光。两人间的热还没散，金招来叹口气，声音软和着，想劝劝老拐。天天耗在麻将桌上，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赔。归根到底要和老拐过日子，金招来也不想看着老拐输了家业。看看，照理老拐也挣了不少钱。但钱呢？这么些年，除了一个空荡荡的院子，其它再看不到值钱的物件。问起来，老拐什么时候都一副恶样子，天天钱钱钱的，少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用？可我们总不能一点也不存吧，以后养家、养娃娃、养爹娘咋办？养养养，你们合起伙逼死我算球了。老拐手上逮着什么便摔什么。摔了才想起，对了，但凡你争点气，生出个娃儿来，我倒真乐得祖宗似地供着，你那盐碱地，行不行？老拐斜了眼睛剜她。金招来只能发狠地猛敲自己的肚子。
　　
　　 妮呀，你过得可好？娘还是细心，攥了金招来糙得生皮的手，满眼的担忧。好呢，娘。金招来从娘同样粗糙的手里，褪出自己的手，背过脸。妮子……娘欲言又止。我说你瞎操个啥心，咱招来跟了老拐，就是掉进了金炕福窝。金招来不言语，沉了脸，坐在一堆杂柴里，小砍刀上下舞动，把山柴棒棒剁得乱跳。
　　 又要钱，那么些钱你鼓倒到哪儿去了？不会过的败家女人。老拐的脾气是见钱长。最让老拐长脾气的，就是从兜里掏钱。十几张嘴要吃要喝，有本事你就把他们扎起来。金招来也最怕跟老拐要钱。那哪儿是要钱，简直就是在要老拐的命。金招来气狠狠地把长柄大勺扔在锅里，菜汁溅了一片。原本今天想向老拐多要点钱，她还在想着昨天看的那件褂子。浅粉色小碎花，秀秀气气的小燕领。哎，别说老板娘就是老板娘，这褂子到了她身上，还真是耐看。同去的几个小媳妇拥着她买。啧啧啧，百十块钱呢，贵死了。贵什么，我们命贱买不起，老板娘还不是动一动手指的事。她也就动了心。没曾想，还没说买褂子呢，只是向他要每天的买菜钱，老拐就要死要活的。死样子，抱了你的钱，死去。金招来一口气堵在胸口，把灶上灶下弄得“叮当“一片。做死啊，感情那些物件不是钱买来的。老拐冲过来抬脚就踹。金招来没提防，踉跄着差点摔倒，手一撑，撑到锅沿，又疼得一跳。掌边，已是一串燎泡。
　　 老拐心虚，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走开了。金招来抱了手，瞬间的疼过去后，手已不知疼，但她还是觉得扎心的疼，铺天盖地地随了眼泪涌。来，把这个抹上，不要落了疤。脸边，一勺油伸过来。
　　
　　 这叫什么事，个个都逼得人活不下去。回到办公室，秦素兰懒得换工作服，有力无力地歪在椅子上。宁主任忙着手里的事，头没抬，嘴角一咧，又出师不利？唉，那何主任整个一油盐不进的主儿。不管我说什么，他就是装傻充楞。秦素兰抓了桌上的杯子，大大地喝了一口水，“咕咚”咽下，唉，你看何主任那样儿，要钱就跟要他命似的。国家的钱，又不是他个人的，干嘛呢？行了，别怨了，哪天再去跟他慢慢磨。这个管钱的婆婆咱还真得罪不起。宁主任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
　　 这个不能得罪，那个不能得罪，合着就我们临床第一线的该死。秦素兰越想越生气。什么叫谁放跑了病人谁负责？什么叫重危病人谁抢救不利、死了人闹出事谁负责？哪个医生愿意放跑病人？危重病人来了，不赶紧着用药再闹出个豆豆事件，谁也没那么大的脑袋担着。但--但……不是只秦素兰气闷，医生们更是摔摔拌拌地不开心。危重病人有钱没钱要第一时间用药，又不能跑了病人漏了费。我们要管看病，还得管看着病人的钱包，这倒霉受气的活谁愿干谁干。行了行了，医院总有医院的苦衷，制度又不是针对咱一个科室的。我们自己小心着点就是。宁主任一向大人大量地给大家宽心，把秦素兰郁闷的，主任，就你脾气好有涵养，什么事都替他人想。那下次劳您老人家去跟那些衙门老爷讨债？
　　 我看呀，咱还得多想办法。宁主任看着自己开出去的一沓子担保单，也急。但药肯定不能停。万一死了人，肯定又是一起豆豆事件。被行业抓了典型，被记者再嘈嘈起来，那才真活不成人呢。就说那豆豆事件，其实真说起来，有什么呀。病人没钱，躺在走廊候诊椅上等家里人拿钱来，谁知，就死了。那豆豆当时看起来病得真不重。唉，但这样的道理，到哪儿去讲？唉。想想真是他奶奶的不想干了。秦素兰忍不住动粗。行了，别意气用事，还是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宁主任只知道再想想办法，就是没办法。
　　
　　 强子拉过金招来的手，把油仔细地涂均，又找来块干净的布给她缠上。强子忙前忙后的这段时间，金招来眼泪没断。好了，身体是自己的，小心哭坏了。强子递过一条毛巾。金招来连毛巾带手地拉住了强子。强子向后拽了拽，没拽脱，也就由她拉着。眼泪“吧嗒吧嗒”地溅在两人的手上。
　　 他们搬了出来。强子找了另外的老板还是开车，金招来就近找了家超市做导购。强子憨敦敦的，话都使在手上。进到家就帮着金招来做饭、收屋子，再有就是抱了她，手上身上火碳一般。金招来被火碳烤着，也浑身发烫，眼神迷乱，强子，亲我，让我死吧。强子便火苗一窜，烧起来。和强子在一起，一样没钱，但活得舒坦。现在住的房子只小小的一间，吃住做饭都在一起。门翘了边边漏风，但抱在一起，她并不觉得冷。
　　 老拐来找过她，脸黑得跟锅底一样。看你就是天生的贱货。你就跟着他混，看你能混出个什么好。好不好的不用你管。你要真念我们好过，就把婚离了。金招来一样黑着脸，拿了扫帚猛扫并没尘土的屋子。离？好啊，你个臭不要脸的，还真敢跟我说离。离，有本事你现在就离。离了你一分钱也别想捞着我的。穷光蛋还气壮得不行。老拐跳着脚骂。滚，谁稀罕你那破钱。金招来连扫帚扔向老拐。老拐蹦跳着躲着，走出老远还在不干不净地骂贱货。
　　
　　 强子紧抱了金招来，脸贴在她耳边，粗气未平。今天那家伙来了。我跟他说了离，他说离就别想得到他一毛钱。我叫他滚，他就滚了。我啥时稀得他那一毛钱。金招来手指在强子环了她的臂上，左一个右一个地画着圈圈，自言自语。环着的臂，松开，侧转过身。金招来半坐起身，扳了他的膀子，强子，我们好好过，慢慢地我们也会有钱。可是一毛钱不要就离，也太便宜了那家伙。就算这些年你给他打长工，他也得给工钱吧。强子嗡声嗡气地拉紧被子。可是……可是，跟那家伙要钱，比要他的命还难。金招来心生委曲，心生烦躁，也拧转了身，拉紧被子。你个傻女人，老拐那么些钱，为啥咱不要？强子嚯地转过身，硬硬地扳了她的膀子，声音却软下来。要是能向那家伙要来钱，我还用活得这么憋屈？想起过去那些窝心事，金招来身子就寒。那也不能便宜了那家伙。强子动静很大地躺下，没一会儿，呼呼地扯开了呼噜。金招来怔怔地，身子又一阵寒。
　　
　　 秦素兰一想到要去民政局，背上就嗖嗖地冒凉气。还是去吧，那就是我们的菩萨，咱还真得拜着。宁主任给秦素兰鼓劲。万把块钱呢，如果要不回来，我们这个月的劳务费就打了水漂，到时候大家还不怨死我们。可是，主任，你不知何主任那张脸……要他点钱跟要他的命似的。秦素兰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把宁主任惹笑了，我看必要时你也可以跟他……宁主任也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哈哈大笑。去你的。真要死了，倒省心了。现在这样，不被累死，也得被气死。秦素兰嘟嘟囔囔地挎了包，往民政局赶。
　　 殡仪馆等着腾冰柜呢，说是我们再不把人拿走，他们就把死人扔了，或直接烧了。秦素兰短枪直入。何主任翻了翻眼，从老花镜上瞄着她，那你让他们扔一个试试，烧一个看看。秦素兰顿时泄了气。不是不给你批。实在是你们这个病人不符合政策。何主任把眼镜向鼻梁上推推，叹口气。扶助政策说得很清楚，救助补贴只对我们本地的贫困人口，专款专用。就这，要申请补贴，还必须得出示我们核准发放的贫困证，否则，人人都来要钱，那还不乱了套。何主任从案头拿了一摞纸，向秦素兰扬扬。但像这样外面来的人，你们不管我们又怎么办？秦素兰真急了，前倾了身子，眼睛紧抓住何主任不放。不是不管，是要按组织程序办事。何主任不急不燥。程序程序，不管你什么程序，总不能什么事都得我们医院扛着吧。
　　
　　 两人冷着脸、背对背地睡了两天。这天夜里不知几点，金招来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强子的手环了过来，然后，人也紧紧地贴过来。金招来本能地犟了一下，强子更紧地抱了她，硬硬地压上来。金招来不言语，也不再犯犟，身子在强子的揉搓下，变得软和。这晚，强子要了她三次。强子不说话，金招来也不说话。只是强子呼呼睡去后，金招来大睁着眼，再无睡意。
　　 想来也是，强子一个没结过婚的小伙子，就要了你，你除了身子什么也不能给人家，想想也是憋屈。再则，两人老是这么不明不白的，也不是个办法，尤其是近来，金招来发现自己的身子有了些变化。该不是怀上了吧？她暗自摸着自己的肚子，想哭也想笑。这真是，想的时候不来，不想的时候倒来得利索。如果当初给老拐养下个一男半女，也不至于自己“从将军到奴隶”哪。唉。如果真有了娃，还真不能再这么不明不白下去了。金招来暗下决心。得尽快跟那家伙谈谈。怎么着也得争来一金半银，还得把婚离了。
　　
　　 哎，这就对了，你一个黄花闺女跟了那家伙，不能到头来什么也不要地就被踹了。听了金招来的打算，强子欢天喜地地抱了她，又笑又亲。这强子，还孩子气的……偎着强子，金招来心底泛起一片粘腻腻的怜爱。唉，也是，眼瞅着就要到年关，自己这样，怎么回去见爹娘、见族人？
　　 当初不管怎么说，老拐都是风风光光地娶了自己。结婚的酒席请到了村里的每一个人，包括几岁的娃娃。爹娘那个高兴哪，族人看他们一家的眼神都不由地变了。现在自己这样……金招来想得脊背直窜凉风，不由地向强子怀里靠靠。强子迷瞪着把她抱抱紧，又把被角给她压压紧。强子也说要带她回去见过他的爹娘。我娘听说我有了媳妇，高兴得合不拢嘴，让过年带回去办喜事呢。
　　 可--可，现在这样，怎么回嘛。金招来又愁又怕。也是上天有眼。还没等金招来想好怎么去跟老拐说呢，他就眼一闭住进了医院。报应。金招来恨恨地想，也就没再犟着一定要去医院看那家伙。
　　
　　 桌子这边，何主任不急不躁地翻报纸。桌子那边，秦素兰把手包抱在怀里，耐心地耗着。不得不爱--不得不爱……手机铃声响起。真的？！我的个妈妈呀。不会吧，这么简单？秦素兰眼睛瞪老大，不由地脱口叫道。你回来吧。问题解决了。主任满嗓子眼儿都是笑。秦素兰赶紧站起身，冲着何主任从老花镜上抬了的眼，一脸是笑，主任，我不烦你了，一会儿自然有人来烦你。秦素兰飘然而去。何主任一脸怔神。
　　 赶到院长办公室，主任向她招招手。秦素兰坐下，满眼放光地看着院长，院长，真解决了？院长笑笑，这事赶事的，看着没路了，路倒来了。李常委刚才来看病，我把死者的情况粗略地向他做了汇报。他马上答复，特事特办。现在全社会都在倡导对农民工的关怀，我们完全可以通过这个案例，大力宣传一下县委县人民政府对弱势群体的关注、关怀。院长一支笔拿在手上，好像在绘声绘色地讲一个故事。你们这就去宣传部找张部长。李常委刚才亲自给她打过电话了。
　　
　　 说是不看，心里还是不落忍。怎么说也是几年的夫妻呀。金招来有时想来又觉得心里“控”得慌。这天晚上强子说路太远回不来，金招来便特地包了块方头巾，趁着夜色溜进医院。谁知不看心里还没那么难受，看了心里更难受。恨归恨，骂归骂，老拐无依无靠的样子还是让金招来……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