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突然被珍子的尖叫声重新吓回来的。那时，我还没来得及把“废水”排尽，猝然就听见隔壁传来了“啊”的一声尖利的喊声，我匆匆提上裤子拔腿冲了出来。院子里什么也没有，安静极了。同样，珍子的房间里也没有了撩拨水的声音。那一瞬间，我站在坝子里，竟有些呆了，也许刚才是我的幻觉吧。
　　 但很快我就发现了异样。那只小板凳竟然不在门口了，而是跑到了那扇窗子下。
　　 我不禁打了个激灵。
　　 乡下的窗子一般都是高窗，瘦瘦小小的站在高高的墙上，不用遮掩，更没有什么窗帘这类的高级玩意。刚开始，珍子像模像样地用一张塑料膜把窗子封了起来，可夏天一来，她就熬不住了，竟主动在那塑料膜上戳了几个洞。那会儿我们还为此笑话过珍子，并恐吓她说小心半夜色狼来访。或许就是因了这个玩笑，我们给自己招来了麻烦，每个夜晚便多了一份站岗的工作。
　　 我贴着门缝喊：珍子，珍子，你还在里面没？
　　 屋里仍静悄悄的。我想，珍子可能已经完成了清洁任务，去竹林乘凉了吧。
　　 就在我确定珍子不在，也准备去竹林时，屋里陡然发出了嘤嘤的啜泣声。
　　 我觉得我都快把门拍打得散架了，珍子还是不开门。糟了，珍子一定知道我擅自离岗，生气了。她的哭声，也愈加膨胀了我的愧疚，担忧和隐隐的不安。
　　 第二天上午，我们正在地里收割小麦，公社武装部的人突然把老五带走了。那一刻，只有我张着嘴，傻傻地望着老五远去的背影。她们依然埋头干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我很想问问身旁的红云，我对她唉了几声，她都弯着腰，挥舞着手中的镰刀，唰唰唰地割麦子，没理我的意思。
　　 或许是珍子的事情，红云也生我气了吧。我朝手心里啪的吐了一口沫，继续割麦子。这当儿，红云突然掉转头来，不冷不热地说：喔，银燕，指甲刀呢，珍子的指甲刀还在你那吧，她要用哩！
　　 哦，我这才想起来，我昨晚把它搁小板凳上了，后来就忘记了。那它应该还在老地方。中午回家时，我找遍了珍子的门口，坝子，每个房间，连旮旯、缝隙都没放过，仍没有看见指甲刀的影子。我一边找一边问：指甲刀，哪个看见珍子的指甲刀了？我昨晚明明放在小板凳上的。
　　 那把指甲刀仿佛一下就失踪了似的。后来，因为实在找不到，我就疑心珍子她们是故意的，说不定指甲刀就在她身上呢。
　　 当我后来听到关于老五的传言纷纷蔓延时，我更加坚定了我的这一想法。
　　 老五被抓走的这个上午，月亮坪的人就开始相互转告了：啊，丧德啊，晓得啵，昨晚，那个一副男娃娃做派的女知青，竟去爬女伴的窗户，听说有人在屋里正洗澡呢，把人家的魂都吓散了。
　　 哎呀呀，这还是轻的哩，她像是被鬼打了，被人发现后，又跑去冲口，把东头的王傻儿按倒在了地上。我的妈呀，天老爷都算不到，她竟把王傻儿的贴身布衫都脱了！……
　　 嗨，明摆着嘛，光看哪过得了瘾，要来点硬功夫噻！
　　 嘻嘻，真的唆，那个女知青莫不是个阴阳人哈！……
　　 我再见到老五，地里的小麦已经全部归仓了。我们开始松地挖沟准备栽红薯秧了。不知为什么，那个黄昏，当我远远地看见老五那一向挺直俊朗的身影竟有了微微的曲度时，我的鼻子陡地一酸，我赶紧扭转了身子，进屋了。
　　 后来，听人说，要不是那个被人称为王傻儿的女人去公社求情，老五就不是拘留的问题了。因为王傻儿对武装部的人说的某些细节，比如老五是从背后把她按倒的，老五叫她把小布衫掀起来，一边看她胸部，嘴里一边喃喃道：红樱桃，红樱桃！可不晓得为啥，老五突然就埋头大哭起来！……这些细节，一时间十里八镇都闹的沸沸扬扬的，而王傻儿呢，还被人嘲笑了好长一段时间。甚至还有男人问她说：那个女知青都把你的贴身布衫脱了，她还不会抓摸你两把唆？！她吃到红樱桃了么？嘿嘿，不会是她让你安逸了，你才去说情的罢！
　　 呸呸，人家可是个女娃娃！你们脑壳里灌的是猪粪！再打胡乱说，老娘把你们的嘴巴撕到后颈窝去！
　　 哈哈，狗日的硬是个傻婆娘！……
　　
　　 3
　　 对于老五的平安归来，除了我之外，姐妹们的情绪都表现得格外高涨，那种亲热的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在家等候多日的妻子终于盼回了荣归故里的夫君，大家嘘寒问暖，为老五忙前忙后，对已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们仿佛回到了从前。尤其是珍子，还亲自去灶房煮了一碗面条，特地拌上香葱和辣子，红红绿绿的，刺激得胃口大开。珍子把面条端给老五时，还抿了抿嘴，轻言细语地说：饿了吧，老五，尝一下有味没？
　　 老五嚯地从板凳上站了起来，赶紧接过珍子递过来的面条，手一倾斜，汤水就调皮地蹦了出来。
　　 哎，你慢点，没烫着吧？珍子紧走一步上前，要看老五的手。
　　 没，没有。就是这时，我们看见老五露出了她那颗可爱的小虎牙，眼睛拉得细又长，圆圆的脸笑成了一枚太阳，帅气极了。
　　 对于珍子如此的变化，我一时半会还有些适应不过来。然而还有一点让我不适应的是，不知何时，珍子额头的右上角，就是靠近发际处，突地多出了一小块黑褐色的东西，似斑痕，又似没洗尽的脏东西。我有次曾故做惊讶地问过珍子，说你额头那里怎么了？珍子淡着脸，漫不经心地说：是痣。不晓得咋搞起的，突然就冒出来了，硬是怪得很！
　　 八月十五那天，我们知青集体户破例放大假一天。我们高兴坏了，头天晚上，为如何更安逸地度过这一天，大家各抒己见，兴奋得团团转。最后还是珍子一锤定音：哎，姐妹们，我说，去镇上怎么样？叫老五请我们吃小吃，要不要得？
　　 天粉粉亮，我们就打着手电筒上路了。白鹤镇到月亮坪约莫有四十华里，我们得步行十里山路，到公社去坐马车或者拖拉机到镇上。
　　 特别意外地是，在这个仲秋时节，老五竟然穿上了一件紫色的连衣裙，即使是夏天，我们也从没见老五穿过裙子。老五这么一穿，反而让我们格外地不适应，极其别扭，像老五天生就应该是一副男娃娃的的做派。
　　 这件连衣裙是美娟的，我们只见美娟穿过一次，套在身上有些松垮垮的，自然难以引起注目的视线。我们惊奇地发现，这件连衣裙好像天生就是为老五生的，老五才是它真正的主人，忠心耿耿地把主人衬托得特养眼，此时的老五，没有了野气，散发出一种高贵雅致的味道来。
　　 到达白鹤镇时，差不多十一点钟了。今天恰好逢集，街上陡然热闹了许多，从人们的笑脸上，隐约可以扑捉到节日的气韵。我们也感到很开心，胃口大开，凉面，凉粉，豆花等吃了个遍，大伙被辣得满脸通红，汗珠子直往外冒，舌头也被花椒粉麻得木木的，还一个劲地嚷嚷：啊，好过瘾，巴适惨了！
　　 中午一过，场就散了。我们不只好好犒劳了一顿胃，还买了女孩子的小东西，洋花布呀，手绢呀，琐针呀什么的，老五也挑了两颗琐针，我们望了望老五那短短的头发，都不约而同的笑了，这时，老五好像领悟了我们笑的内容，她的脸不禁微微红了一下。
　　 我们回来走到寒风垭时，大伙都有些把持不住了，不但走得又热又累，还内急。刚到垭口上，大伙一闪，眨眼就窜进路两旁那茂密的林子里了。
　　 大伙一一从林子里冒了出来，脸上又挂出了笑容。看看人头，就差老五了。珍子用手绢扬了扬风，通红着脸说，老五今天吃得最多，呵呵，这会多半是大便，一时半会怕是解决不了的。我们坐下来歇一会吧。
　　 哈哈，老五啥都好，就是爱屙绵屎。美娟接了一句。
　　 就这样，大伙你一句我一言又摆开了龙门阵的阵势。突然，不知谁冒了一句：珍子，我咋看你那玩意儿越看越假哩！
　　 大家扑哧一下就笑开了。原来是红云。
　　 你要死呀，给老子说明白点。珍子的脸忽地刷上了一层红晕。
　　 啊，莫误会，我是说这个，红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哦，她原来是指珍子额头上那颗痣。大家的目光就齐刷刷扫向珍子。
　　 嗯，就是就是，越看越别扭！香兰附和道。
　　 我说嘛，珍子你到底耍啥子鬼把戏哟？！你搞颗假痣，这种小儿科定多哄哄老五，嘎嘎，哪个不晓得你那上面长了颗红痦子啊。再说了，那天晚上，老五未必没看清那东西是长在那儿而不是这儿，鬼都没想到，你竟然把那东西明目张胆地标榜了出来，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讲，这叫“声东击西”，高，就是高！美中不足的就是颜色不太统一哈……
　　 红云话还没说完，就嘎嘎嘎地大笑了起来，还把手伸到了旁边的珍子身上，戳了她的乳房一下。
　　 没想到，刚还喜笑颜开的珍子，猛地恼了。
　　 李红云，我操你祖宗！老子就是哄老五，咋了？！你来啃我两口呀！老子这是自我保护，你娃懂不懂？你英雄得很，你巴结老五干吗？你有本事把老五撂翻的话，我给你洗俩月的内裤！
　　 红云一下就蔫了。哎呀，对不起，珍子你别生气了，我不就是说说而已嘛。说实在话，哪个不怕老五呢？呵呵，人们都说老五是个阴阳人咧！这么个人，哪个不心虚呀？唏，这么个人居然敢穿裙子！
　　 红云这么一说，现场的气氛才逐渐缓和了下来。
　　 这时，我无意中回头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老五，在西斜的阳光下，老五的脸呈现出一片病态的白，身体好像也在随风摆动，可四下里连一星风也逮不到啊！
　　 那天后来之后，老五进屋就把身上的紫色连衣裙脱了下来，哗哗地把裙子撕成了两片。她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跟我们说，脸上不但找不到一丝笑，还动不动就跟大家发脾气，好像一天三顿吃的不是粮食而是火药！但有一点没变，那就是步步不离珍子且变本加厉了，完全就像是附在珍子身上的影子！珍子呢，对老五是越来越好，不过对于珍子那如花的笑，老五仍是摆出一副木头板子的样子，像抹脸上的蛛丝一般，目光一扫就把珍子脸上那朵花扫蔫了。
　　 姐妹们都显得有些惶惶的，越发小心谨慎起来。大家一致以为，那段拘留生涯击溃了我们的老五。
　　 后来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情，差点让我们跟知青集体户里的男孩大动干戈，反目成仇。要不是大队支书及时赶到，我们可就遭殃了，那时，冷建平已带着大队人马，把我们的房子给包围了。那会，珍子却跟没事人一样，哼着歌儿，甚至有些得意地说：你们怕什么，冷建平他们不会对我们咋样的，又不是我们惹了他们！说着，她用余光瞟了老五的背影一眼。
　　 珍子说的没错，我们并没有招惹那些男知青，确切地说，是老五得罪了他们中的一员。事情说简单也复杂，昨天晚上，老五把一个叫林阳的男孩打了。因为林阳亲吻了珍子，他掀起珍子的衣服正啃得带劲时，刚好被老五看见了。老五冲上去不由分说地把他撂翻了。
　　 我们私下里都忍不住责怪老五，人家珍子和林阳谈恋爱，她神经短路，瞎掺乎啥呀！
　　 虽然事态最终被大队支书平息下去了，可谁也没想到，却出了另外一件事。跟年久失修的河堤一般，刚堵住了这个漏洞，洪水又冲开了另一个漏洞。
　　 就是冷建平他们来闹事的那个深夜，老五溜进珍子她们的房间，把珍子右乳房上的那颗绛红色的痦子剜了下来。据说珍子是被疼痛撕裂醒的，珍子醒来的那一瞬间，老五影子一样地闪掉了。
　　 老五被抓走的这天中午，知青集体户从未有过的热闹，很多人都闻讯赶来了，要亲眼瞧瞧“威震四方”的老五。打谷场上，老五跟没事人一般，她一一和我们拥抱道别，脸上绽出那淡定而帅气的笑容，好像她是要去一个类似天堂的地方，我们应该满脸堆笑地捧上美好祝愿，真诚献给她。
　　 老五最后来到了我跟前，她右手一抬环住了我的脖子，紧紧把我拥在怀里，咬住了我的耳朵：燕儿，姐姐对不住你，照顾好自己，多保重。我猛地抱住老五，孩子似的大哭起来。
　　 够了！公社武装部的那个胖子早已不耐烦了。老五拍了拍我的后背，松开我，转身走了。
　　 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老五的左手握住一个瓶子，一个高约三十厘米的白色玻璃瓶。瓶中有大半瓶透明的液体，一个红色的物体正漂浮其中。那物体呈半球形，大约是经过液体的反复洗涤、浸泡，越发的饱满、红艳，像极了一颗雨露中的樱桃，红艳欲滴、晶莹剔透！
　　 我不禁恍惚了起来，老五多年前跟我说的一句话忽又回响在耳边：燕儿，我恨死了，我现在不晓得我妈的样子了，一点都想不起来，我只晓得她右乳房上有一颗大大的红痣，多像一颗红樱桃啊，我小时侯吃奶的时候最喜欢吸它了……我只能靠红樱桃去找我妈了……
　　 望着老五那被人牢牢挟裹、越来越模糊的身影，我的心也不停地下坠，缩小……
　　 人群渐渐地散了，我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空洞地望着已没有目标的远方。
　　 这时有人走了过来。哎，别望了，人影儿都没了，赶快回去拿家什，准备上工。
　　 哼哼！一听那腔调我就晓得是谁。不知为什么，打一开始我就有些厌恶冷建平这个知青队长，一句话也不想跟他多说，更别说单独和他在一起了。
　　 在我拔腿走人的那一秒，我鬼使神差地瞟了冷建平一眼。
　　 在冬天惨白的阳光下，那把失踪已久的银色指甲刀，正垂挂在冷建平腰间的钥匙链上，发出灼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