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是我，我是凤儿！”看着眼巴巴盯着自己满脸期待的风大娘，林家媳妇鼻子也有点发酸。谁能想得到，前些年风光无限的风大娘现在竟糊涂成了这样。
　　 林家媳妇对风大娘可没什么感情，甚至还因着她和她那混账儿子的嚣张跋扈而对风家很是不待见，今天之所以能过来看看这已经孤苦无依并且有些糊涂的老太太，除了因为丈夫长久对风家多少还有些感情外，就是看着风家女儿的面子。
　　 她是邻村的闺女，但嫁到东里村这么些年，对风家的了解着实不少。风家老爷子死的早，这风大娘也是个能干的人，不但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更是让两个孩子都上了学。那时村里人提起风大娘，谁不挑大拇指！风家老爷子只留下了一个儿子，风家闺女是风大娘捡来的，比风天成小了十来岁。一个寡妇拉扯着两个孩子的情景可以想象，那时的风家很艰难。所以懂事的风天成在十七岁时就去了城里打工，为的只是帮母亲风大娘减轻些负担，只是想着能供聪明的妹妹可以读书。
　　 风天成这一走就是五年！前三年还时常给家里写信寄钱，后两年就彻底没了消息。当时风大娘差点没急疯掉，好在儿子虽然生死未卜，懂事的闺女还能让她有点寄托。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风天成可能死在了外面的时候，他却突然回来了。只是回来的风天成除了长相没多大变化外几乎是彻彻底底变了个人，不仅好吃懒做游手好闲还跟一群臭名远扬的混混搅在一起，成天做着不劳而获的美梦。结果没多久，美梦没成真不说，他还因着坑蒙拐骗好几次差点进了局子，短短几年功夫，在那些个混混朋友的帮助下，他成了东里村以及附近出了名的一霸，关系近些的见了他要喊哥，关系远的就得喊大爷，否则免不了一顿揍。不仅如此，逢年过节谁家做了什么好吃的都得有他一份儿，要不然晚上院子里会莫名其妙地被风吹进几块砖头，或者在大门上幸运地看到蛇上吊。
　　 遇到这么一个儿子，风家的日子就算不会太差也绝对不会好到哪儿去，何况风天成性情大变之后风大娘也开始人来疯，不仅对儿子的恶行不管不问，甚至还为了维护儿子几乎将村里所有人都挨个骂过几个来回。碰到这样的家庭，没有被同化的风家闺女终于忍受不住离家出走，这一走就是音信皆无。原本想着通过这件事儿肯定会让风大娘和风天成有所反省的众人不久就发现，他们不但没有任何收敛的迹象反而更加的变本加厉起来。
　　 不过不论遇到什么事情，挺过去总能好起来，就像老人们口口相传的善恶到头终有报一样，风家也遭到了报应。
　　 就在三年前，染上了赌博的风天成在麻将桌上杀了人后不得不选择跑路，而随着他的离开，在村子里不可一世的风大娘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般软了下来，甚至还有了老年痴呆的迹象。虽然可怜，但对照着她以往的跋扈倒也让人觉得解气，风家算是彻底垮了下来。
　　 在这个时候，消失了几年的风家闺女突然回来了。
　　
　　 趋利避害是生物最基本的特性，好听点说就是每个人都有上进心，都希望自己能过得更好。所以当这位开着宝马来小餐馆吃了四个月的饭同时默默看了她四个月的男人提出要送她去上学的时候，小溪的心里极为心动。不过已经对社会有所了解的她自然不会相信天下有这么好的事情，更不相信这么好的事情会正巧让平平无奇的自己遇到。
　　 “前年，我女儿过完生日没多久，我就主动和她妈离了婚，当时女儿是选择跟着我，可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无论我怎么做她都不肯原谅我，万般无奈之下我决定送她出国留学，想着过些年她长大些，那些怨恨就会随着时间淡化很多，我们父女相处也会容易点。但没想到的是，她在去机场的路上就出了车祸，当我疯了一样赶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男人吸着烟，眼角有泪花闪动，“这些日子看着你，我就能想起女儿。我知道，这辈子无论我怎么做都不可能挽回他心中对我的恨，但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建议，就当是在帮一位父亲完成一个心愿，好么？”
　　 望着男人乞求的眼神，小溪说不出拒绝的话，沉默许久后点了点头。
　　 小溪成了男人的干女儿，生活似乎重新回到了童年，上学、听课、复习，不同的是，这时的小溪经常会陪着男人出席一切场合认识一些叔伯，空余时间，她会去不远处的敬老院做做义工，同时，寻求自己内心深处对于亲情的渴望和能体现自身价值的存在感。
　　 小溪上的是成教，加上她勤勉好学，所以短短两年多的时间她就顺利拿到了文凭。因着背后有干爹帮助，小溪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或许，她会有一个全新的幸福生活，如果不是那对母子突然出现的话。
　　 那一天是周末，下着雨，住在楼上的小溪听到楼下的争吵声穿着睡衣迷迷糊糊地走下了楼，然后就看到了干爹身边的一对母子，当然，那时她还不知道他们的关系。
　　 小男孩儿大概七八岁的样子，那女人看起来四十出头，望见睡眼朦胧的小溪，她的嘴角顿时撇了起来，“狗改不了吃屎，也不怕遭报应！”这话明显是对男人说的，可下一句就捎带上了小溪，“我说你怎么对我们母子不闻不问，原来是在家里藏了个狐狸精！”
　　 “这是——”愈发迷茫的小溪求助地看着自己干爹，男人却对女人发起脾气，“如果当初不是你勾三搭四地怀了人家的野种，如果不是你铁了心要跟人家去香港，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如果不是因为你，女儿也不会出意外！现在人家不要你了知道回来了？老子这儿不是他妈的废品回收站！”
　　 那一天他们吵得很凶，后来小溪才知道，原来女人在他们没离婚时出轨偷情，结果还怀了孕，对方是颇有资本的港商，家财万贯却中年无子，本来与她在一起也只是玩玩，见她竟然有了身孕，自然宝贝的不得了。小溪干爹虽然也有些势力，和人家比起来却根本不是同一档次，只能吃了个哑巴亏，同时，也对这女人恨之入骨。后来就是离婚、他们的女儿出意外，然后就是遇到了小溪。
　　 世事无常，很多时候即便是专家学者研究无数年的历史也会被颠覆，更何况老百姓的生活？当时托人做了亲子鉴定确定的关系，却在他们的儿子被诊断为白血病后彻底颠覆——港商无法作为骨髓供体，他和养了好几年的儿子根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上天显然和他们开了个玩笑，结果，便是女人带着儿子被逐出家门。仔细盘算了许多遍，女人终于确认孩子如果不是那港商的，就一定是自己前夫的，于是无依无靠的她便重新找到了依旧单身的男人。
　　 虽然百般不愿，但面对自己的骨肉，小溪干爹还是收容了他们，并一心想着为自己的孩子治病，犹豫良久，小溪决定淡出这已经渐渐习惯却根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家庭。
　　
　　 【第三章】
　　 林五终于还是决定去自首，在医院里前前后后观察了五天之后，在将钱当面还给那女人之后，在生平第一次给水六儿做了顿丰盛的午餐之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警察局里，林五如实交代了自己犯罪的整个过程。他突然觉得好开心，这么多年来从没有像今天一样轻松过，静静闭上了眼睛，他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女人。
　　 林五的心肠从来不硬，据说这是所有胆小者的通病。林五胆子不大，在这些天里，也确实被出出进进那间病房的人吓了一跳——五天里他至少见到了十几拨人出入，其中不乏几位他知道的大人物，尽管不知道他们和女人的关系，可他还是觉得这女人自己惹不起，只要人家向这些熟人透露点口风，他以后就很难再在这城里混下去。
　　 但让林五决心自首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这几位大人物，而是几拨毫不起眼的小人物。
　　 从家长陪同的小孩子，到在病房门口换下环卫服的大叔，林五的神经被一次次冲击着，这种冲击随着几位年逾花甲互相搀扶着的老人到来而达到顶峰，随着看似随意地拉着走出病房的他们聊天，林五心中有了强烈的负罪感。很难想象，一个看起来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一个做着普通工作的普通人，竟然会风雨无阻地在敬老院做了几年义工，竟然义务辅导了十几位根本上不起学的孩子的小学课程……。至于她还做过什么，林五不知道，知道的是自己犯了从没犯过的大错——一个这样的女孩儿，那十万怕是她全部的积蓄，而且若不是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她也绝对不会一次取出这么大一笔钱，可是他林五却……林五想不下去，大脑乱糟糟一片，唯一清晰的就是要去自首，就算是要坐几年牢也要去自首，坐牢，几乎是一定会的，抢劫和偷窃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更何况他还动刀子伤了人，但相比于以后几十年里所受良心的折磨，他觉得自首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唯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水六儿，那女人的心思他不是不懂，只是一直以来都在逃避，怕自己无力去担负起两个人的未来。现在，林五突然觉得很多事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难，就像此时他突然觉得自己也挺男人。“如果，我出去后你还没嫁出去，那么，我娶你。”脑海里浮现出水六儿关心的眼神，林五弯了弯嘴角，甜甜地睡去。
　　
　　 风家闺女是听说风天成被警察通缉而独自在家风大娘有些痴呆的消息才回来的，回来时并不潦倒，也算不得衣锦还乡。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道歉，挨家挨户赔礼。
　　 风天成已经消失了，即便不被警察抓到去吃枪子儿也绝不敢再露面，风大娘已经有些痴呆，遇见人也只会怯怯地低头躲开，不复往日的气焰嚣张，甚至还有些可怜，风家闺女自始至终给大家的印象都不错，更何况人家挨家挨户地陪着笑脸陪着不是，人心都是肉长的，乡里乡亲，对于那些无法计较的事情大家也就不再去刻意计较。
　　 不去刻意计较，不代表就一点不计较，风家现在的样子，大家能做到不冷嘲热讽落井下石已是难得，绝不会去主动关心什么。风家闺女是聪明人，所以在回来的这几天里对林家媳妇就格外亲些，一口一个嫂子叫得林家媳妇心里直打颤，很快就与她相熟起来。林家媳妇也不笨，知道她这么做是因为长久，因为风天成不可能再回来，她又不会一直呆在家里，希望长久和林家媳妇能念在往日情分上帮忙照顾下风大娘。
　　 那时的风大娘其实并不是真傻，只是没了锐气，薄了脸面，村里人又被她得罪了一遍，再加上风天成出事后对她的打击的确很大，所以才会有些精神恍惚、沉默懒言。
　　 以前风天成在时，风大娘似乎从未发觉闺女的好，甚至对她还很有些看不顺眼，可当儿子不在了，闺女就成了她心里的唯一支柱。
　　 风家闺女每个月都会回来一次，在家里呆上一两天便又匆匆赶回城里上班，每次回来都会热情地跟大家打招呼，更是经常给林家媳妇带点小东西，那些城里值不了几个钱的小饰品在村里却很是稀罕。因着她的关系，风家逐渐有了些起色，村里人对风大娘的态度也明显好了许多，但这时候风大娘却真的开始痴傻了。痴傻的原因在于一次意外的昏迷。
　　 医院的诊断并不乐观，风大娘脑袋里长了个肿瘤，现在是间歇性犯糊涂，可如果不手术以后说不定会彻底痴傻，甚至出现什么意外也并非不可能，而若要手术的话前前后后起码得十万块钱，十万不是一个很大的数目，但在村里、在风家，却已如天文数字。
　　 风家闺女没有说什么，林家媳妇自然也不方便多问，看在她的情分上，她所能做的就是时常到对门探望下以防风大娘出什么意外而已。
　　 看着眼神渐渐清晰的风大娘，看着她脸上露出的失望，林家媳妇叹了口气，“大娘，小溪工作忙，昨天她刚刚给我家打过电话，说这个月要晚些日子才能回来，我来是告诉您一声，怕您担心。”
　　 “哦，凤儿，谢谢你哈。”风大娘明显颓丧了起来，但还是强自笑笑，“回头你跟小溪说下，在外面好好工作，不用惦记我。来，大娘给你做饭去。”
　　
　　 知道家里出事后，小溪犹豫了很久，心里最大的矛盾就是该不该回去。说实话，那个曾经让她无比依恋后来又让她无比痛恨的家里并没有什么人能让她牵挂，甚至每每想起都会令她浑身颤抖恐惧不已，那里，有着她最纯真的童年和最深刻的噩梦。
　　 “小溪，你哥杀人了，你娘傻了，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但是你该回来看看，虽然你不是亲生的，但她毕竟养了你那么多年！”打电话告诉她这消息的是林长久，自从上次离家出走后唯一知道她联系方式的也就只有这位从小就对她极好的邻家哥哥了。
　　 林长久的话很有道理，但这是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遭遇了什么样的事情。离家出走也好，不愿回去也好，并不是因为知道了自己非亲生的身份，而是因为那一天晚上——
　　 风天成打工回来之后染了一身坏毛病，对于他的变化，母亲没有及时阻止而是一如既往地包容甚至纵容，看不惯哥哥所作所为的风小溪忍无可忍之下开始与他争吵，她没想到，一向宠爱自己的哥哥竟然会对她动巴掌，更没想到他会说出那样的话——“娘捡你回来就是要给我做媳妇的，这些年我们风家供你吃住供你上学不是让你来跟我顶嘴的！”甚至那一晚愤怒的风天成差点将她强暴，如果不是一个和他相熟的混混恰巧打电话来叫他去打牌的话。当时一向慈祥的母亲不仅没有丝毫阻止的意思，还帮风天成一起用绳子将她手脚捆住以防她逃跑。也正是因为这件事的刺激，风小溪才会在挣开了绳子之后连夜逃离。现在，让她回去的话她不知究竟要如何面对那一直对自己没安好心的所谓母亲。
　　 风小溪还是选择了回去，风天成既然出了命案，他们母子对她打的主意自然泡了汤，那她只需以养女的身份出现，去履行她作为一个女儿该尽的义务。
　　 一路上打算的很好，但真正面对瘦削憔悴懊悔无助的母亲时，风小溪还是感觉到心里一阵阵疼痛，虽无血缘，可十余年亲情岂能说忘就忘？尽管有恨，但面对朝夕相处过十多载如今已是垂垂老态的母亲她又如何能去计较她曾经的错？
　　 每个月回家的探望，小溪能感觉到母亲明显对她多了些依赖，可她并不能接她到城里住——城里花费高，她还没那个资本去养活两个人，无论是金钱还是时间。而且看到这些年村里的邻居家家生活都有起色，唯独风家愈发贫困，她也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母亲享几年清福，让母亲能在人前重新抬起头来。
　　 上天似乎并不愿轻易放过风家，母亲被诊断出脑中有肿瘤之后小溪整个人都蒙掉了，十万，对她并不是一个小数字，但也说不上太过艰难，小溪开始努力攒钱。两年多的节衣缩食，风小溪终于凑够了十万，正想着什么时候带母亲来城里把手术做了的时候，却突然出了意外。
　　 消失多年的风天成出现了。“小溪，哥知道对不起你，知道自己错了，可世上没有后悔药。我不想死，也不想拖累你们。我有朋友有路子，给我十万就能让我远远离开这里好好活下去，要不然我就只有死路一条。”
　　 “十万，我有。可那是给娘治病的钱，娘的病再不治，会傻，甚至可能会死！”牙齿在下唇上咬出血痕，风小溪强忍着报警的冲动，复杂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钱可以再赚，命只有一条。晚几年治疗，娘未必会死，可没这笔钱，我一定会死！”风天成有些歇斯底里，“难道你就真不念往日情分？小时候哥可是对你不薄！”
　　 “钱，我可以给你。但从今以后我不希望再看到你，娘那里有我，不用你担心。”看着风天成疯狂的眼神，小溪的心中没来由地有些疼。“放心，有了钱，我一定有多远走多远！”
　　 得到风天成的肯定答复，风小溪咬了咬牙，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大点的手提包小心翼翼地往银行走去。十万，是她如今所有的积蓄，母亲的病要治，可她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风天成去死。
　　 “这钱，先给他应急。娘那里，不行就先借点钱吧，以后再还，毕竟，娘的病也不宜再拖了。”紧紧抱着手提包，风小溪谨慎地四处望了望，转身向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