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霓
开门时,普云头上还裹着浴巾。
不回学校跑我这来做什么。普云开了门转身说。再回身,他就不见了。她追出来时他已经到了电梯门口,她说,站住,回来。
他坐到沙发上,不说话。
普云有些委屈地说,脾气还挺大呀你,院长要给你们立个五代词专项课题,让我下午课结束后去帮着整理下资料,我还怕回来晚了你饿着,路上好几次差点儿没超速,你倒好,自己跑出去逍遥,说你一句你还受不了了你。
他说,没打算瞒你的,敏贞不是外人,只是平时没来得及给你讲。语气软软的。
他一软,她气儿就消了,轻声说,谁啊,我们院没这个人啊,其他院的?
不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他像是想起来什么,忽然问,对了,最近王老五还在骚扰你没?
哪个王老五?
就教西方文论那个,上次我在课上跟他干上了,没办法,谁教他把流派都搞混了呢。我就是看他不顺眼。就他那水准,找关系留校的吧?
哎哎,怎么说话呢,我不也是留校的吗,嗯哼?你跑他们那听什么课,闲的啊你。普云嗔道。
你……是啊,可你比他强啊,你课上没人捣乱吧,他课上可不止我那次,还有一次他偏要说“陌生化”是俄国人的单独成果,你那小跟班皮皮果不也跟他干起来了么。我去是纯属想找茬儿,结果他还真配合。
皮皮果?噢,这倒看不出来,我以为她只喜欢我宋词这块儿呢,看来兴趣挺广泛嘛。也跑去蹭课,还蹭得不开心了居然。
广泛倒是有点儿,不过没啥天赋,胡乱背诵一些就叫博学了么,那继续考博喽,也算有个虚名……不是,怎么说到她身上了。他盯着她说,问你呢,王老五最近有没怎么你啊。
看你说的,他能怎么我啊。不同意呗,又不合适。
这不是不合适,而是不般配!他声音大了起来,说,你看他那样儿,长得跟《征服》里吴天儿似的,你再怎么也成都妹儿一枚,真不知道他平日里有没好好照过镜子。你别跟他搭话儿,理都别理,否则我干死他我告诉你。
去吧,别想拿学位了那。普云被他那认真劲儿给逗笑了说。
不拿就不拿!
好啦好啦,我不理他就是了,看你较真儿的。普云又很小声的,像是自言自语,说,我又不是你什么人。
你!我……他听到了,却找不到话儿对,一时语塞。
普云本期待他能说出点儿什么来的,心里有一丝失望,于是岔开了话题,说,你那个敏贞不在我们学校吗?
他说,她高中毕业就没读了,其实当初成绩很不错,尤其语文,我都考不过她的,她曾很喜欢诗词。
噢,那她在做什么?普云去卧室拿了一把梳子,把头发放下来,边梳边问。
他沉默一下,说,在夜总会。
普云见他神情黯淡,坐到他身旁,小心翼翼地问,她怎么……
他深叹了一口气,双手放到脑后枕着靠在沙发上,看着客厅顶上的大吊灯,说,很小的时候,她爸在浦东找了个女人搞得邻里皆知还闹离婚,她妈妈受不就自杀了。他爸之后就不怎么管她了。当然,她也不服管,见到她爸就撕打,骂他爸是杀人犯。她爸生意做得不小,碍于面子,就把长宁的房子扔给她彻底不管她了。唯一还有点良知就是会吩咐人给她生活费。从此,她也就随波逐流了。
你……没劝劝她呀?普云听得心寒,并且知道他家里情况,念及世间事怎么那么雷同,声音都是抖的。
劝过,没用。她那个性子我很了解。她是故意的,没办法。她说过,她迟早要让全上海的人都知道她爸有这么个女儿。我第一次知道她在夜总会时,也骂过她,我说你自作孽不可活,你看看我家,你凭什么这样作践自己。她说,你是你,我是我,你最好多咒我,我巴不得早点儿死。
普云心里一阵酸楚。虽然已为人师,却终还是少女本质,柔弱心性不改。说,不要多想了,以后有了适合的机会,我们一起再跟她好好谈谈,先休息吧?
他也不愿再提,每每想起敏贞,其实也会不经意地想起自己。于是故作轻松道,我睡哪儿呢?
普云站起来,进房间边收拾她那张大床边说,随你。
他径自走进去,像个“大”字那样仰面倒在床上。普云说,起开,压住被子了。见他不动,顿了顿,又说,那我睡沙发吧。
他往里靠了靠,拍拍旁边,说,躺下来,普云,我们再说说话。
夜很静。灯也关了。两个人和衣平躺在床上,他的手指轻轻在她手心点,一下,又一下。
我有未来吗,张老师。
我们有未来吗,天生。
我不知道。
你有未来。
四
尹福终于还是死在了酒上。
好多邻里掉下眼泪。当初觉得他造孽的老大姐说,阿福好可怜哦,儿子好不容易找了个好工作,该享福的时候呀,该的呀。
尹天生拿到第一份工资的那个周末,马上买了瓶全兴大曲从陆家嘴赶了回来。其实还有更好的酒,但他听尹福说过全兴好喝,那是多年前镇口一个老头请的。
其实,人这一生,很多事先入为主。要是那天人家请的是五粮液或者1573,那大概又会不一样了。
回到家叫了两声,没人应,尹天生以为尹福出去了。进了那个常年一股酒味儿,幽暗杂乱的房间,才看到尹福正在那儿捂着胸口挣扎,脸都抽搐得变了形。最终在去往医院的120车上死去。
尹福走了,尹天生自始至终没掉过一滴眼泪。
直到一切事情处理妥当的那个晚上,他搬来尹福坐了半辈子的那个小木凳,坐到芸香当年喜欢摘了往下飘给他看的那颗叶梅下。那么多年过去了,这棵植物的枝干愈发苍劲盘错,而那花朵,一如当年色润可人,不曾改变。
提了尹福没来得及喝的酒,自己一杯,浇这花儿一杯,头顶月光倾城。
浇最后一杯时,他在心里对芸香说,也敬你一杯吧,爸走了,告知你一声。
然后一刀一刀将叶梅伐掉了。花朵纷纷震落,一地缤纷。
其实,你也算是解脱了,父亲。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们来这个世界上走一遭,有时想想,是多么辛苦而不幸的事。你一辈子没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但却沦落至此。你在时,给我做饭,捉襟见肘地供我读书、生活,甚至,亲手给我缝补过跟人打架时撕坏的衣服……可惜,我们很少交谈。而今后,已再无机会。我从来不信什么前世,但是我还是宁可相信你前世应当过得很好;我更不相信什么来生,但是,我还是期待我们来生还能再会吧。这一生,你缺失得太多太多,其实我也是。我们,冷暖自知。
在做什么呢,阿生。看来敏贞今天心情不错声音清脆悦耳。不像以前,总在打电话的时候吃东西。
我在吹风。他淡淡地说。
噢,心情不错嘛,具体在哪儿,我来找你吧。敏贞今天好像有开心的事儿跟他讲似的,整个神气满是快乐,声音轻飘飘的。不像以往,动辄就是粗话。
嗯,我在外滩,你过来吧。
敏贞到时,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背影有些消瘦。敏贞慢慢走过去,手放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说,福伯走后,你好像已经多次来这里。
他回头,握握她的手臂,放开说,你好瘦现在,要多吃点儿,女人太瘦就不好看了。
她说,也就你这么说,全世界男人都巴不得女人瘦到死掉,“楚王好细腰”嘛,呵呵。
天生,你要开心起来,不要让我担心你,也不要让其他人担心你,答应我。
他回过身来,说,父亲死后,我发现我整个人被抽空了,幸而还有你。
不对,还有张老师。敏贞纠正说,她对你如此之好,你要珍惜,阿生。
不要像我,放纵自己,结果一无所有,最终走向未知路途而不可回头。敏贞面带微笑,竟像在提及他人之事,又说,有些感情,一生只此一次,再无其他机会,对你而言是,对我们女人亦然。
敏贞,只要有我在,我不会让你过得不好,我现在可以说这句话了。他真切地说。敏贞笑笑,说,谢谢你阿生,我知晓你心性,所以深感欣慰,对了,还记得阿长吗。
恩,记得的,只是很久没见了。天生说,她还好吗。
上次说要告诉你她是谁,没想到一过就是那么多年,你也未曾问起我,也是,你从来都是一个得体而寡淡的人,不愿多问。敏贞笑笑说,阿长她,是我妹妹,天生。
他看着她,有些语塞,说,她……
对,呵呵,我爸爸跟他后来的爱人生的。敏贞淡淡地说,我一直想报复我爸爸,自己因此也踏上不归路,知道有这个妹妹以后,我主动接近她并与她成为好朋友,其实不过是想将她拉入地狱,然后将她毁掉,让我爸一生彻底不得安宁,结果……我发现我做不到,真的。
他轻轻拥她入怀,不知为何,眼里似有泪意,说,敏贞,幸好你及时收手,否则最痛苦的还是你,现在好了,好了,敏贞,你从来都不是一个邪恶的人,只因世事诸多无奈罢了。
她真的瘦了,柔弱地靠在他肩上说,阿长并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我只告诉她我在徐汇那边的公司里做事,也请你为我保守秘密。
好,我一定的。天生说,我们很久没见,过些天可否叫她出来,我个人感觉她是个安静的人,也许,我们多跟安静的人在一起,会更快乐些。
敏贞缓缓推开他,捧起他的脸,说,阿生,不了,我已决定要远行了。
敏贞,你……他好像听出了什么,眼里有了惊喜。
对,阿生,我就此从良了。敏贞说完自嘲地笑了笑,又说,所以才决定远走,四处看看,洗一洗我肮脏不堪的灵魂。
那,累了就回来,保持联系。忽然间诸多不舍涌上心头,他声音有些哽咽。
我不会给你联系方式,我想一个人多静一静,我想念你跟阿长了,就会回来看你们,你们不要担心我。敏贞莞尔,说,以后,代我照顾阿长,她那么单纯,她是我妹妹。
说完转身离开。没有回头,这才是她,她是个利落的女子,从来都是。他不知道,其实她很想回头再看看他,可是她不可以,因为她转身就哭了,没有声音,泪水一滴一滴碎在胸前。
手放在衣兜里,紧紧抓着的,是一张HIV化验结果单。
他看着她就这样离开,并不知晓她已不会再回来。正在心里祝福她并祈愿她早去早回时,电话响了。
饭做好了噢。普云说。
嗯,就回来。他回答。
他开着普云的车回去。
一路不见烟花。
只是霓虹依旧。
—【東】—
于是开头关于芸香的描绘,引起了无限的想象,最终定格为一副画面:十指丹蔻的女子,叶梅下折花飘落,怀里是乖顺的孩子……这是不是为她的离开做了最好的解释?执着于自己喜好的人,即使再多牵绊终也决然。旗袍丹蔻、生活方式,缺少欣赏、太过迥异,终是难以磨合,因而开篇的画面里,这简单的几笔,让芸香的印象由此深刻。画面里是个性鲜明的自我,意味了追求;与孩子亲昵的互动,代表着割舍;喜欢看花飘落便教孩子念字,实际想融合。而这三者,通常难全,于是她离开了。我想天生记忆里,留下的也只是画面了吧。所以我喜欢芸香。
阿长的出现,始终是安淡寡言的,想起她时,高挑静默,定格为一种静美,不压抑。所以我也喜欢阿长。
普云的部分相对要多,她温婉、体贴、如宋词雅致,语句间微笑微嗔、在细节处尤为生动妥帖,既表达自己的感情,也不让人有负担,需要的时候,就在身边,很让人舒服安心。(我有未来吗,张老师。---我们有未来吗,天生。---我不知道。---你有未来。)这一对话很深刻。或许可以定格她素颜熬粥的画面,抑或那头长发,但我想天生想起她时,再多的画面都化成心底的安稳,能让人安稳,这本身就是女子能给于对方的最大福分。由此,他们的相处永远是那么温馨,他在她手心一下一下的点着,她接他回家,她喊他说饭做好了……所以普云,让人不得不喜欢。
而敏贞,这个女子,是让人又爱又恨,又恨又疼的。外形内涵,她都不缺,甚至富有,只是家变,让她选择自我堕毁,坠入深渊。想要放下的那一刻,拿着死亡的通知单,会不会一切都晚了?还是一切都过去了,彻底解脱了。你永远不能只看她的表面,饮酒、歌唱、单独相谈、直至临行告别,她都只给人看了表象,更深层的苦难,她独自承受。找不出定格的画面,每一张画面里,都藏着她的痛苦。只是想起她,心会疼,因为喜欢。
其实明月笔底下每个人物,都赋予了灵魂,代表着一类人,一种活着的状态,都有着可以挖掘的故事。这因他独特的手法,一经呈现,便惊了心,动了魄。
一路不见烟花,只是霓虹依旧。离开的,留下的,只是时光。
不过你这次终于不用简若,若颜了啊?其实看了你这么多文章,每次若颜都蛮讨厌的,哈哈哈……你这次把所有的真善美都表现出来,反倒让人觉得慌得很。这么有美感的情感小说,很难看到了。纯粹,质感。
技巧性的东西你有,之前心境不如现在好。你温和了很多,对世事。
其实我是有点儿感概的。
你我脾气都不好,毛了你骂我我骂你大声吵架。而后,有人得瑟我你想都没想就去臭骂了她一顿,而我也因为你直接把人给黑掉过——扯平了吧?呵呵。
于是,我们终于可以在今日此时,用这种方式讲讲话,聊聊天,云淡风轻。
当初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是宝宝,现在宝宝也有宝宝了。
时间很快,而生活,应该去美好,且能美好。
所有的对错俱是他人的天秤,然,每个人内心总是有一杆秤的,如此,看淡或者通透,都是自己的欢喜。
人生有时就像写小说,会埋下一些铺垫,届时,都会呈现,但是,走着走着风景却不皆是我们预设的,充满了变数。
不过,一些美好的品质乃至本性总是不会失去,比如寡淡、恩慈或者隐忍,而善良已不是自己能够定义的。
这个世界,我们都来过,心里装满一切时不一定明白,放下了,什么都是虚妄,还有什么是不可宽恕的呢?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