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长长六个小时难以忍受的寒冷和颠簸，他们终于站到了家里的地面上。犟老大穿着平时出门做客才舍得穿的假皮衣，一条崭新的黑裤子，脚上是一双铮铮发亮的棉皮鞋，这是前年小军给他买的，很象一个做公家事的大干部。他乐呵呵地跑前走后，说着小雨听不懂的方言：“女子，你快上炕暖着去，你咋穿这么少衫子？这里不比你南方，冷的很……。”并大声指使大婶：“小军（对自己老婆的称呼），把你纳的那件新袄拿来，让女子穿上，她穿这么少怎么能行。”而大婶的人影也没有一个，不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呢，还是说给小雨听。小雨惶惑地看着摆放东西的小军，问：“他说什么？”小军说：“让你上炕暖和去，让我妈给你拿自己缝的棉袄，穿上暖和。”小雨笑笑，对着这个未来的公公点点头。他笑着出门去了。小雨感觉到这是一个热心，细致的老人。她走出门去，打量着这个北方农家小院，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在她眼里掠过：糟糟的土地松软地铺满整个狭长的院子，两边的土墙使得院子深远而幽闭，给人古老、久远、隔世的感觉；院子里还有两颗高大的树(杏树和核桃树)，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干干的枝丫瘦骨伶仃、无依无靠地在北风中摇晃，无助着点头。房子陈旧破烂而低矮，屋里的地面也高低不平充满泥土味道，但洒了水后扫得干干净净，显得瓷实无尘。小雨想：这样的地方，怎么常住下去？随即她又轻轻地笑了：我怎么会住到这里来呢？这时小军叫她回去洗脸。
　　
　　 吃饭的时候，小雨才看到小军的妈妈，她瘦小的身体和慈祥的面容给她亲切感，同时让她想起自己的母亲。大婶看了小雨一眼，笑了一下，腼腆地说：“你来啦！”就算问候了。饭后，犟老大对小军说：“你带着小雨去你大大家转转，”小军懒散地说：“明天再去吧，太累了，又冷。”犟老大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好像怕别人听见，又象是把话从心窝里掏出来一般，放低声音深厚地说：“你怎么就不懂人情世故，你回来了，又带着媳子，不赶紧去转转，叫人都笑话了。”小军也露出不满的神情，说：“不要说媳子媳子的，我们还没结婚呢，多难听。”他起身拉起满眼迷茫的小雨就往外走。犟老大大声叫：“你不带东西咋去看人？”小军折回来，打开大包，拿出一条红梅烟，一瓶包装精致的竹叶青酒以及一大包茶叶和许多糖果，胡乱装进一个塑料袋里准备离去。父亲又发话了：“你拿这么好的东西送人去？这是农村，随便意思一下就得了。”小军说：“那你分吧，分好了我去！”犟老大打开唯一的一个黑柜子，从里面提出一袋东西，说：“这里面有一条金丝猴烟和一袋点心，你再放一瓶酒就得了。”
　　 小军和小雨走后，犟老大对正在烧炕的大婶说：“你看这个媳子咋样？”大婶说：“好着呢。”犟老大说：“你懂个屁！你看那个样儿，啥都不会，不像会过日子的人。”大婶久久地沉默着，不吭气。
　　
　　 四
　　
　　 日子如水般静静流逝着，在没有任何快乐和惊喜的盼雪中度过了无雪的十多天，春节也死寂般无声无息地走远了。小雨失望的情绪日益体现出来，小军哄幼儿似的哄劝着她，只等着早点离开这个百无聊赖、没有生机、与世隔绝的乡村。他们似乎成了被时代抛弃的人，城市的喧闹和叛逆，五颜六色和酒醉金迷，难以把他们融入进去。而回到感觉能够轻松安静的家乡，原来又会如此被古旧的世俗羁绊和限制，要是象自己的祖父辈，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些快冻结成冰的土地，没有离开这些远离时代的思想，也许这样的生活就是人生幸福的极致。象自己的叔父，他家的日子过的殷实而快乐，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胖胖的孙子，有听话的儿媳妇给端茶送水，做饭洗衣。还有孝顺的三个女儿，时时记挂和看望他来。自己老了，就该坐享天伦，一家之主的威信使他自得其乐。而堂哥呢，他有贤惠的媳妇，健康活泼的儿子，有执掌一家生计的父亲，还有谆谆善诱的母亲。多好的天伦之乐啊！
　　 小军感叹自己命运不济，父亲和母亲没有象别的人家一样和睦相处过，从小自己就在吵闹抱怨，甚至大打出手和声声哀叹中度过。他长大了，走出家门时，就发誓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不再做父亲母亲那样的人。然而，未来不可预知呵！
　　
　　 明天在家就呆了整整十八天了，他们决定后天离去，重新融进城市的海洋里，为自己的未来打拼。小雨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了，这个纯洁倔强的女孩子，她善良忍耐，吃苦耐劳，和自己从不耍小性子。这样的女孩，如今是很难求的了。小军决定好好待她，与之相携到老。而小雨呢，她忍受着十八天来刺骨的冷和无尽的陌生，吃不好睡不着。面对大碗的面条和大个的馒头，她没有一点食欲。晚上躺在滚烫的炕上，脊背就像拉皮般火热疼痛，她辗转反侧，无数次起身叫隔壁和犟老大睡在一起的小军过来，给她在身下又是铺褥子又是垫纸板。折腾的半夜睡不了觉。而刚刚沉睡后不久，身子低下慢慢侵来的冷气又把小雨倒腾醒来，她静静地卷缩着，不愿弄醒一夜不动的大婶。然而身旁的大婶还是醒了，她说：“女子，炕不热了。我去给你烧去。”每天早上大婶都会说这句话。
　　 小雨对大婶有种悲怜情绪，她是个善良，勤快，不多事也不多话的人。她每天默默地做自己份内的事，其他几乎不管不问，谁叫她做什么，她都会乐意去做。犟老大在小雨的心目中，精干利落，事无巨细，但从内心深处不喜欢他。那天隔壁的梅菊嫂子来了，她坐在小雨的身边纳鞋底，小雨看得出了神，梅菊就问她：“你那里做这个吗？”小雨说：“好像过去有，我没见过。”然后她就接过来想试试。她笨拙地握着针线，正要扎向鞋底的时候，跨进门槛走到炕边的犟老大就眼明嘴快地说：“要戴上顶针，拿底的手不能一把抓，要用手指拿……。”说完后又转向梅菊：“梅菊，你给她教教。”当时小雨惊奇地想：难道他也会纳鞋底？很内行哦！
　　
　　 家里没有电视，每到晚上，天刚黑就都睡了，小雨受不了这漫长的黑夜，大婶就找出一袋毛线，然后小军坐在炕上看书陪她，小雨编织围巾。犟老大就总是过来，说：“你起的头少了，这样太窄，包不住头。”小雨看到线的颜色还好，想织给小军用，听小军的父亲如此之说，就拆了重新织宽些。第二天，他又说：“太薄了，织成双元宝厚实暖和。”小雨笑了，他还知道双元宝呢！她忍不住笑说：“大伯，太宽了再厚就不好看了。”犟老大说：“农村人就图暖和结实，不图好看，好看能顶饭吃？能顶住冷？”小雨被抢白的有些委屈，但她忍住了，说：“我不会双元宝，大伯要是会就教我织。”犟老大说：“我一个大男人咋会这些？这是女人的活计，一个女人不会针线活，嫁给谁家就害谁家人哩。你明儿多找你梅菊嫂子学学！”说完犟老大转身走了出去。小雨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委屈得眼泪汪汪。恨恨地想：“我要不是与你儿子好，我认识你是谁呀？假女人一个！”。
　　
　　 五
　　
　　 小军担水回来，看到小雨红红的眼睛。就问她是否又想走了。小雨生气地说：“你父亲把我当成封建时代的小媳妇教训！你看我们的事情要是不行，你最好趁早给你找个你父亲希望的好媳妇去。”小军知道父亲说小雨什么了。但他能怎样呢？父亲一辈子都是这样，谁能改变他呢？他抱住小雨不停安慰，心想还是早点走，不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吃饭时间到了，大婶让小军去找父亲回来吃饭，小军走到叔父房门口，正听到父亲愤懑地说：“回来这些日子了，也不帮他大妈做饭。成天缩头缩脑睡在炕上，饭还要小军递到手里。”叔父说：“人家是外地人，人生地不熟的，没经过冷，又没结婚，你指望给你端茶送水？”“我看她成不了大气候，沟子（屁股）又窄，都说这样的女人只会生女子。……”小军怒冲冲地一步跨进门槛，对父亲大声说：“你怎么这么俗气？我的事情，你不要操心，你少对小雨评头论足！”……
　　 发生这些事情小雨是不知道的，小军默默祈望父亲接纳小雨，祈望家庭和顺融洽。
　　
　　 要走了，小雨想到家里的每个成员，想到犟老大带给自己小小的伤害。她深重地吸了口气，似乎要把一些不愉快吸到脚底，钻入土里。
　　 明天就要启程回到温暖喧嚣的城市去了。下午，小军忙着帮家里打面，担水。行李收拾完毕的小雨坐在炕上陷入沉思的时候，犟老大进来了。他坐到炕沿上，很动感情地说：“女子，回来这么久，也没啥好的招待你，让你受苦了。”小雨感动的直摇头，说：“大伯，别这样说。我不嫌。”犟老大低着头，似乎进入一个无人之境，他沉重地说：“我想通了，娃们有娃们的世事，你和小军能好好过就行。不要象我和你大妈，一辈子过不到一块。唉……”他长叹一声，陷入更久远的往事中：“小军爷在我才八岁的时候就殁了，他叔父那时才三岁。他奶奶一辈子守寡养大我们兄弟两个，家里穷的光光响。我们长大后，我天天在地里做活，他叔父跑腿赶集，换盐换米，慢慢好起来了。我快三十了才问下媳子，撮合着和你大妈结婚了。你大妈是个然（糊涂，不懂道理的意思）人，啥都做不了。我跟着她受了一辈子苦……。”说着说着，犟老大哭了起来，吓得小雨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叔父治聪进来了，他径自走到对门的椅子上坐下，吸着旱烟，笑眯眯地说：“小雨，来了这段时间。感觉咋样？”小雨也笑着说：“很好的。”“以后再回来就该是结婚的日子了，你家老人也见过小军了，也对他满意着呢。这就好！你也不要嫌家里穷，日子是人过的，你和小军聪明勤快，会好起来的。”小雨连连点头。叔父又说：“打工不是长远之计，不如早点回来置些家当，和和美美，安安静静过踏实日子。”……尽管小雨想象不出他们思想里终极的踏实日子是什么。但她还是被叔父真诚的话感动；被犟老大的哭泣感化。犟老大是个可怜的人，他原来也有自己的脆弱和心灵的疼痛。
　　 告别的时刻终于到了，叔父一家以及小军的父母一起把他们送上路。在频频的招手中他们渐走渐远。直到消失在苍白的阳光里，叔父往回走了，大家才相跟着往家走去。
　　
　　 六
　　
　　 郁郁葱葱的春末初夏，欢快地带着美丽的笑脸来了。它的笑在嫩绿繁盛的柳枝上舞蹈，在打碗碗花（牵牛花）清丽的面容上喷香，在遍地的小草里打滚。沟渠里的水池开了，小村的少女少妇们又开始在水波粼粼里嬉笑声声，情怀绽放。这样的日子似乎唤醒了长长冬季的沉睡，唤醒裹缚农人一冬的寒冷，剥开了农人厚重的老棉袄。每年初夏小村人都和这欣欣向荣的自然一样，快乐开怀，似乎他们从未发现季节年复一年的变更。或者，他们的内心，就盼望每年这个充满生机的时候到来，在繁荣景象里获取自己的幸福。
　　 小军打来电话，他和小雨要结婚了。他们要在深圳举行简单的婚礼。犟老大听到这个消息，他感觉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处。停了足有一分钟，他才怒气冲冲地大声说：“驴日的，结婚的大事，你也敢作主？我是你大（爸），你要不听我的，等我死了！”他恨恨地摔下电话，站在弟弟家的脚地上发愣。一会小军又打过来，他提起话筒，缓和了口气：“你要为你大想想，我这辈子就你一个儿子，自你还穿开裆裤我就想着要风风光光给你娶媳子。你长大了，问了一个外地的洋涞货（看样子，不实惠的意思），我也没说你啥，谁叫咱家穷呢？今儿要结婚了，再怎么也要在人前风风光光，我攒下七千元了，一定得回来结。”小军叹气的声音：“大，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我也想风风光光的，可咱没钱。再说那是虚的，就像冒出的烟，一下就没了，我们在这里不用花多少钱就可以……。”话没说完，犟老大再次摔了话筒。其实小军并不是怕花钱，年轻人么。他是怕家乡的俗套太多，小雨受不了那些繁缛杂节。父亲的犟脾气也不会让婚礼有多愉快。
　　
　　 晚上小军直接给叔父打电话，他告诉叔父让父亲和他一起去深圳参加他们婚礼，并依着叔父的思想观念开导：“我们不回来，主要是为了省钱，等过一年两年的回来把房子盖了，好好过日子。再说了，五福哥结婚的时候轰轰烈烈，就代我风光了。我大顽固不化，不像叔父您知理达意，理解晚辈。您就劝劝他吧。”小军的话使叔父感觉这孩子懂事了，说的句句是理。他满口答应去做哥哥的思想工作。
　　 犟老大在弟弟苦口婆心的劝导下终于闷闷不乐地勉强同意了。他象夏天晒焉的茄子，没有一点喜庆的表情。他心灰意冷地想：“我不能给儿子办结婚，一定要给他的头生儿子办满月。要办最好最贵的！”这样想着的时候，他满脸沧桑、布满皱纹，由于经常生气使得整个面容耷拉的脸舒展了。似乎看到自己白白胖胖的孙子朝着他笑。他开始琢磨去深圳参加儿子婚礼的事情。
　　 时间过得飞快，小军结婚的日子“五一”就要到了，犟老大和弟弟商量好再过八天就动身前往，不料在剩下五天的时候，叔父放牛时从沟畔摔了下去，虽然不重但绝不能做长途跋涉了，犟老大一个人是万万也去不了深圳的。小军和小雨商量只能回去一个人接他。小军回到家里的时候，犟老大已经把该带的都收拾好等待着了。他们匆匆启程。犟老大从没有出过县城的大门，在省城眼花缭乱的花坛喷泉、高楼大厦、五彩纷呈的商场，以及丰富奇异的买卖声中，他惊异着目不暇接。来到火车站，小军排队买票去了，他高大的个子俯视着人山人海的大厅，许多人携儿带包，面貌乡土，穿着简陋甚至肮脏。他突然有种自豪快乐感丝丝爬上心头，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和自己一样的受苦民工。他内心找到了从来没有过的优越感：原来这世上还有不如自己的人。他们毛头散发，木讷邋遢，比自己还没本事，他们的日子一定过得还不如我呢，我起码出门还穿得体面……。他正出神得意的时候，一个严厉的声音在他面前炸响：“哎，老头，掏五十元钱！”他定睛一看：一个身材矮小，胖墩墩的中年男人右手扶着扫帚和簸箕，左手直直地伸在他面前。他莫名其妙地问：“掏钱干啥？”中年男人指着大柱上的大字，说：“你没看见？禁止吸烟，违者罚款五十元！”犟老大半会才看了看手里的烟头，狠狠地摔在地上，大声说：“我吸烟关你熊（音song：不关你事的意思）事。我又没在你家吸，成土匪了，抢人哩。”“你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再违抗罚100元！”此人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说：“这是维护环境，保证安全的措施，是铁路部的规定。”犟老大见他大义凛然，公事公办的神情，心里一下怯了半截，但他不想掏这样的冤枉钱，还强硬地说：“我没有钱，你罚一千也不顶球用！”“我会把你带到办公室，你想法交出钱后再走。”这人说完就朝着一个窗口大声叫：“小江，你们过来！”犟老大看到从一个侧门里过来两个高大的年轻人，严肃地看着他。他心虚地说：“我给你们二十元行不，我是农村来的，不懂规矩，以后我改。”那个中年男人说：“不行！”犟老大摸索着颤颤地掏出五十元钱交给了那几个人，他们就转身走了。犟老大瘫软地蹲在地上，大声骂道：“驴日的，土匪窝，抢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