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小孩子，听不懂这叫声里蕴含着的血浓于水的亲情。我们只是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利用小麻雀逮住老麻雀。虽然我们想了不少的办法，却都被老麻雀识破。这还真像大人们说的，姜还是老的辣。直到天黑下来，大人们叫我们回去吃饭了，我们才不得不结束与老麻雀的这场持久战。
　　 第二天，我们又来到这片竹林，却发现小麻雀已被老麻雀衔到竹上的窝里去了。我们抬头看着竹梢上的麻雀窝，听着小麻雀幸福的叽叽声，我们想再爬上去把小麻雀逮下来，但想到这么做，纯粹是瞎折腾，于我们无益，我们便只能作罢。别看我们小，但我们知道，对我们没有一点好处的事，我们是不会干的。只有傻瓜才会干的。
　　 五
　　 掏麻雀窝偶尔会有惊险一幕发生。照大人们的说法是“久走夜路必撞鬼”。
　　 当我们手脚并用爬拢麻雀窝，带着欣喜的心情将手往麻雀窝里一伸，突感手尖冰凉。面对这异常情况，我们会冒出如电光火石般的念想：这是什么东西？当我们把这冰凉的东西抓起来，不由“啊”的一声惨叫，把这冰凉的东西往空中一扔，同时抓住竹子的手一松，整个人像砣石头一样做起了自由落体运动。
　　 幸好我们所做的自由落体运动，并不是像在空中那样毫无牵绊，而是顺着竹子往下滑落。因为竹子长得太稠密，没有空间来让我们做纯粹的自由落体运动。所以我们在滑落的过程中，身子还是紧贴着竹子的。当我们落到一半时，下面同伴的惊呼声将我们惊醒，我们便由刚才的惊恐转入眼前的惊恐。方想起伸手抓竹子。竹子虽然被我们抓住了，但由于我们下坠的速度快、下坠的力度大，我们无法像壁虎一样粘贴在竹子上，身子仍在往下滑落，只是下滑的的速度减慢，下滑的力量减小了。最后，我们“咚”的一声，像一砣石头坠落在地上，伙伴们像蜂子朝王一样围了过来，不住地问出了什么事。
　　 坠落下来的我们因连遭两次惊吓，脑子里像糨糊一样，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们没回答伙伴的提问，而是“哎哟”地叫唤。伙伴们方才想起还有更重大的问题没问，便忙着问：“摔倒哪里了么？”
　　 伙伴们把我们的衣服裤子撩起来，赫然地发现，我们几乎是遍体鳞伤的了，幸好这些都是皮外伤，远没达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伙伴们松了一口大气，安慰道，痛一会儿就不痛了。
　　 这时，伙伴们又想起先前的问题，问道：“刚才你是怎么啦？”
　　 我们身上虽然是火烧火燎的痛，可想到没什么大碍，心里也就变得踏实的了。便说道：“麻雀窝里有蛇！”
　　 “是什么蛇？”有小伙伴问。
　　 “我看见蛇就把它扔了，哪里知道是什么蛇？”
　　 “可能是菜花蛇。”又有小伙伴说。
　　 我们这里的蛇，有菜花蛇，其中央呈黄色，似油菜花样，像穿了一件花花绿绿的衣服；“笋壳板”，其颜色像竹林里竹笋脱下的壳；“狗屎霉霉”，这种蛇盘在一起，像一堆起了霉的狗屎，这种蛇还有一个名字叫“烙铁脑壳”；豇豆蛇，生活在豇豆上，形似豇豆；黄金条子，浑身像黄金一样金灿灿的……
　　 乡亲们喜欢借用生活中常见的物品来给身边的的事物命名，这样既形象生动，又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
　　 在这些蛇中，“狗屎霉霉”毒性最大，倘若被这种蛇咬了，就会像大人们说的，不死都会脱身皮。于是便有了这么一句流传甚广的话：一遭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菜花蛇与“狗屎霉霉”相反，它是无毒的，即便被它咬了，也没什么的。
　　 至于我们扔掉的是什么蛇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没有被蛇咬。蛇不咬我们，并非其有慈悲之心。蛇作为冷血动物，冷酷无情是其本性。是以民间有“见蛇不打三分罪”的说法。而是蛇根本没想到我们会来掏麻雀窝，更没想到与我们狭路相逢，而我们红不说白不说，抓起它就扔向了空中。把它弄得个云里雾里，不明白眼前出现了什么状况。结果生生地摔在地上，摔得个半死，真的有些个惨无人道。世间事事，弱势群体的际遇不是屋漏偏遭连夜雨，就是雪上加霜。蛇与人类相比，自然是彻头彻尾的弱势群体，它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的了。
　　 等蛇从昏死状态中苏醒过来，本能的反应就是死里逃生。若附近有洞，蛇就像有些书生长叹的：“天不灭吾斯人也！”若附近没洞，一场悲剧在所难免。我们发现了蛇，各自操起家伙（地上的棍棒）一阵乱打，最后蛇被打得几乎是碎尸万段，那情形真的叫个“惨”。我们这样对待蛇，充分暴露了我们本性中残忍的一面。人类作为高智慧生物，一旦残忍的一面暴发出来，那可真的是匪益所思，惨绝人寰。
　　 蛇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去偷吃麻雀蛋竟会遭致杀身之祸，它一定会死不瞑目的。可这已成为事实，一切都将不可更改，不可挽回，你就是再死不瞑目也无济于事的了。如果要从这出悲剧中总结教训的话，那就是当你遇到人类时，惹不起你要躲得起。须知人类比阎王还厉害的。阎王要你命得有些理由，还得事先在生死簿上把名字勾了，而人类要你命，那可是没任何理由的。他们的口头禅是，掐死你比掐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不过把话说回来，我们之所以对蛇置之死地而后快，是因为它不但在肉体上给我们造成了伤害，而且还在精神上给我们造成了伤害。更让我们无法忍受的是，这双重伤害加诸于我们身上，我们只能咬牙承受，非但不敢在大人面前吭半句，还得把这双重伤害深藏起来，不露一丝丝痕迹，就当一切都不曾发生。倘若稍有不慎，被大人发现了蛛丝马迹，我们的命运也跟蛇差不多，挨打不说，还得在高板凳上欲哭无泪地跪上几个小时。当然，我们还不至于像蛇把命丢掉，更不会像蛇那样死无葬身之地。
　　 六
　　 麻雀已融入了我们的生活，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只不过人们对它们没有好感，一直都排斥它，不接纳它。
　　 有位伟人说过，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人们排斥麻雀，不接纳麻雀是因为它要吃人们赖以生存的粮食。
　　 普天之下，谁都知道粮食是来之不易的。古代有位叫李绅的诗人为此写了一首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不过，说得更实在的是乡亲们的话：“十滴汗见不到一颗粮食。”
　　 乡亲们用自己辛勤的汗水浸泡出一粒粒粮食，是以他们把粮食看得比珍珠还要金贵。每当他们见我们小孩子抛洒粮食，就会告诫我们说：“抛洒粮食是要遭雷打的！”我们听后，便不敢抛洒一粒粮食了。然而当我们看见大人们打粮食，总会将不少粮食抛洒在地上，我们便说大人们会遭雷打。大人们对我们说：“天一半，地一半，雷公不打庄稼汉！”哦，我们恍然大悟，大人们那不是抛洒粮食，而是在用这些粮食敬天地。就像逢年过节时大人们敬天地一样。
　　 大人们跟我们像讲述神话传说与民间故事一样说起他们先前经历过的那段饥馑的岁月。饿死的人像麻雀一样随处可见。那段不堪回首月明中的记忆，似烧红的烙铁烙下的印迹一般，不可磨灭。从此，劫后余生的人们明白了一个道理，粮食比生命更重要。
　　 麻雀和我们都是小孩子，自然不谙时事。因此，犯错误是正常的，不犯错误是不正常的。记得孔圣人说过，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圣人的话自然是至理名言，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有位后人秉承圣人的旨意，说了句言简意赅的话，允许一个人犯错误，也允许一个人改正错误。然而不管是圣人抑或是后人，他们此番话的对象是人，而不是物，也不是其他什么东西。麻雀不是人，而是鸟。可见，圣人与那位后人说的话不是针对麻雀说的，对麻雀是不适用的。毕竟人与鸟分属于两个世界，彼此间有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语言。人类说的是人话，麻雀说的是鸟语。我们人类听不懂鸟语，麻雀自然也听不懂人话。我曾听先人说过，在古代，有那么一个人，好像是孔圣人的弟子，他是能听懂鸟语的。不过这人的名字，却与我先人一道埋入村后的坟地里。我想考证，却犹如牛啃南瓜，找不到下口的地方。孔圣人作为教育大家，有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屈指数来，你是怎么也数不了的。果真要一一去考证，有如“牵着骆驼穿针眼”。更何况我不是吃这碗饭的，若硬着头皮去做，别人会不会说我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呢？还有，这能听懂鸟语的人真的会有么？也许就像司马相如大赋里的子虚乌有先生，西方童话里的美人鱼，都是天才想象的结晶罢了。如果我们偏不信这个邪，硬要去考证，那得摊开手掌，看看掌心那根生命线长不长。否则就会落得个《桃花源记》中的南阳刘子骥的下场，“未果，寻病终。”
　　 由此可知，我们与麻雀之间语言上的障碍是无法消除的，所以，我们与麻雀虽然生活同一片蓝天下，同一个时空里，但我们始终都无法融合在一起。不过无法融合，并不等于不共戴天，彼此间还有一种方式，井水不犯河水。千百年来，人类与麻雀就是保持着这种关系的。然而打破这种平衡关系，使得双方势同水与火，则是在那场饥馑之后。当人们见麻雀啄食自己辛辛苦苦耕种出来的粮食时，觉得这无异于是谋财害命，于是便有了将麻雀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心理。别看人们平时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其实这都是人们戴的面具，或者是披着的一张画皮。而隐藏于面具或者是画皮后面的是假丑恶。一旦假丑恶无法隐藏，人们就会露出其狰狞的面目，做出令人类自己都发指的事。
　　 人类野蛮地挑起了一场与麻雀的战争。其实，这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闹剧，或者说是一场笑话。
　　 因为战争的一方——麻雀，它们在强大如天神般的人类面前，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它们唯一能做的，只能是一味地逃生，此外，别无选择。
　　 人类在这场剿灭麻雀的战争中并没使用杀伤性武器，即便用也是很原始很落后的鸟枪。鸟枪，顾名思义就是专门拿来打鸟的枪。然而用鸟枪打麻雀，人们还是觉得不很划算的。人类做任何事都会计算成本的。这是人类不同于植物的地方。植物在做任何事时，特别是在传播种子方面，它们是豪华的，奢侈的，不计成本的，令人有着落泪的感动。不过感动归感动，但人类是不会这么去做的。因为在人类看来，这也太傻了。
　　 人们还发现，用鸟枪打麻雀收效甚微。对于庞大的麻雀家族来说，可说是九牛一毛，比自然消耗还要少的。像这样既不划算又收效甚微的举措，人们会认为是在丢丑，是很失面子的事。人们是很看重面子的，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
　　 人们凭借其聪明才智，很快想出一招——空手套白狼。他们不耗费一丝一毫的东西，只耗费与生俱来的声音和力气。而声音和力气对人类来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属可再生资源。一句话，用了当如没用，由此，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役开始了。
　　 只见各个村子，不论男女老幼，纷纷从家里走出来，手上都拿着家里能敲得响的器具，像锅碗瓢盆等。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伍，相隔一定的距离，漫山遍野地分布着，很像他们栽种在田间山野里的稼穑。大家都敲响手中的器具，同时大声地吆喝着。若是不知情的人见此情形，还会以为这是原始部落的人在举行盛大的舞会，或者是原始的宗教祭祀活动，场面恢弘，声响宏大，动作原始古朴，粗犷豪放。实际上这是人们在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吆麻雀运动。每一个人的兴奋点，似乎被风点燃，砰的燃烧起来。这些声响汇聚在一起，山呼海啸一般，先前沉寂的村庄，旷野山峦，顿时沸腾了，其势不亚于山洪爆发。
　　 麻雀从先民结绳记事时起，从未有这样的历史大事记，现在遇到这崭新的历史事件，虽然它们很机灵，可一时之间，也是茫然无措，不知该如何应付。
　　 人们的声音像子弹在空中飞，于是惊飞的麻雀如同在枪林弹雨中穿行。可任它们怎样的闪转腾挪，却也躲避不过。此时，麻雀发现，它们的似一叶小舟，陷入人类声音的汪洋大海之中，尽管它们拼力抗争，却无法逃脱。
　　 有老弱病残的麻雀经受不住人类声响的狂轰滥炸，在心交力瘁中死去。人们初战告捷，达到了他们要把麻雀饿死、累死的目的。个个倍受鼓舞，他们发出的声响甚是喧嚣尘上，连他们自己的身心都被这声响泡胀了。
　　 渐渐地，麻雀从惊惶失措中清醒过来。它们发现人们的声响并不是致命的，致命的来自于内心对人们发出的声响的恐惧。于是麻雀不再像先前那样，像无头的苍蝇乱飞，而是在飞行中瞅准人们之间的空隙，落下来歇息。虽然周遭的声响似钱塘江涨潮般轰鸣，它们也置若罔闻。只有当人们走到它们近前时，它们才飞起来。麻雀经历这番磨炼，达到了古代隐士“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以及“泰山崩于眼前也毫不变色”的至高境界。
　　 自此以后，人们看不见有死掉的麻雀。这对于患得患失的人们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最后，人们像冬天来临时活跃在田间草际的昆虫，都销声匿迹了。
　　 这次战役之后，麻雀痛定思痛。它们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仅仅因为啄食了人们的几粒粮食，人们却痛下杀手，乃至于要殊灭九族，这跟那个叫希特勒的法西斯分子如出一辙。看来人们本性中，除了善良，还有残忍和狠毒。自此，麻雀一见到人们，就像见到鬼似的，飞得远远的，就像人们所说的“敬鬼神而远之”，决不与人们亲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