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碰见几个农民工，还有我认识的人在里面，我们相互打招呼。小妹怀疑地问：“你干活的地方我知道，以前经常去玩。那么大的麻袋，你扛得起吗？”
　　 我一笑，不置可否。
　　 穿出巷子，就是我们这座城市最为繁华的步行街。看着大街上经过的无数红男绿女，我突然感受到了自己内心的孤单。周围这许多陌生人，他们与我是何其接近而又何其遥远！我再也回不到从前的自己了，永远不会。
　　 一到公园，我就有些后悔。因为这里活跃的人群，并不属于我这个年龄段。
　　 小妹玩了许多“节目”，在坐电车时还一度发出罕见的尖叫。我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她，心想：年轻真好。
　　 尽管小妹表示带了足够的资金，我还是坚持付钱。不让女生花钱，这是我的习惯。小妹对我说：“你不要一天到晚闷闷不乐的，你看这天多蓝，这风多轻，这里的景色多好，你要学会让自己快乐。”
　　 我说，“你才多大，也教育我起来了？”
　　 小妹一脸的不以为然，“倚老卖老。”
　　 不过我还是看了一下这里的风景。确实很美，就和小妹形容的一样。但是我仍然哀愁，从那远方的天空里，我仿佛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
　　 我终于找到一个非常适合我的节目：射气球。
　　 那个老板其实也是一个年轻女孩，穿着很时尚。不过目光中有生意人的精明，完全不同于小妹的天真单纯。她招呼道：“这位帅哥，来试试眼力和枪法吧！”
　　 我看了一眼小妹，她似乎也很感兴趣，“来嘛！”
　　 我站在桌子旁，拿起气枪。老板介绍道：“我们这是五元钱十枪，击中了奖励一枪。”
　　 我说：“你们可真会做生意。”然后拿起气枪。这枪也有准星、缺口，因此对稍微掌握了射击学理的人来说，瞄准是很容易的。
　　 准星，缺口，气球，三点，一线。以我的技术，在这五米的射程内，简直是万无一失、例不虚发。
　　 我扣动板机，这久违了的熟悉让我感动。
　　 气球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依次爆裂。在第十枪的时候，周围想起一声喝彩。伴随着越来越多的声音，我知道已经有人被吸引过来了。
　　 我一直是射击高手，但在故乡的人面前展示，这还是第一次。我忘情地扣动板机，我想到了很多，想到了那些有钢枪伴随着的岁月。
　　 我眼前一空，所有的气球都被我击破，命中率百分之百。我放下枪，身后响起一阵掌声，有人说：“老板，再上一板。”
　　 “好枪法！”
　　 “看得真过瘾。”
　　 我对小妹说，“有点累了，玩别的去吧。”
　　 老板说：“没关系，只要玩得高兴，气球我多的是，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我说：“谢谢，下次再来吧，我还有很多地方没玩到呢！”
　　 老板看着小妹说：“你朋友真厉害。”
　　 小妹有些腼腆地一笑。出来后，小妹对我说：“大哥，你拿枪的时候，样子好酷。”
　　 我笑着说：“是吗？”
　　 随后，我们看见了一些供游人健身用的器械。由于“射击”完的兴奋，我一下冲到那黄颜色的双杠上，很随意地做了几个简单的动作。然后下杠。
　　 我看见小妹眼中异样的色彩，她说：“大哥，你身体真好。”
　　 正巧有一对情侣模样的小青年经过，那女孩非要男孩模仿我的动作来一个杠上倒立。那男孩窘红了脸说不会。
　　 小妹笑得很开心。我说，一不小心又卖弄了一把。
　　 与小妹逛公园，是我几年来最开心的一天。
　　
　　 三
　　 因为枪，勾起了我的许多回忆。
　　 我曾在祖国某个部队服役达五年之久，我们单位有一个特别的称号：“魔鬼连”。
　　 之所以叫魔鬼连，是因为我们的魔鬼式训练，魔鬼式管理，一旦发生战争，在敌人面前，我们就是魔鬼。
　　 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训练、巡逻和执行特别任务。在那几年里，通过血与火的锤炼，我自信已经成长为一个无所畏惧的真正勇士。
　　 我喜欢回忆那些年的经历，因为到了军营，我才能成为现在的我。我也喜欢回忆那些战友，因为他们见证了我充满激情的青春。
　　 有些面孔总是在我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
　　 那里有我最好的兄弟，他们也是唯一能理解我的人。
　　 在赴军营的列车上，在新兵连铺满白雪的训练场上，在营区门口的哨位上，我们留下了太多的欢声笑语。
　　 然而那些记忆都有些模糊，真正清晰的呢？我只能叹一口气。
　　 我偶尔也会用笔记录往事中一些片段。但我不喜欢把这些回忆写成自传式的文章，我只记能记下的东西。
　　 我从来不写日记，我知道在许多年后我仍会回忆，但不会是手里拿一个日记本。我也知道许多年后，我还能记得的东西，必定刻骨铭心。
　　 小妹看了我的文章后赞不绝口，说赶上作家的水平了。她说她特别喜欢军人，并且学校里好多人喜欢看《士兵突击》和刘猛的书。她还答应帮我整理文稿，还可以发到博客上去，点击率肯定高。
　　 小妹是除了房东外，第一个走进我住房的人。我的房间很简陋，一室一厅。卧室里就一个钢丝床。
　　 “有了勇气，你就有了一切。”在卧室房门的背面，有我用毛笔写下的这样一句话。
　　 字很丑，相当于大多数人小学时的水平。但是效果比粉笔和钢笔好，明显，且经久不灭。
　　 我的QQ昵称叫“无畏”，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什么都不怕”。
　　 而我确实也做到了这一点。现在的我，坚信自己无所畏惧，任何恐怖的事物，都不能动摇我的勇气。
　　 每天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不断地提醒自己：你一定要勇敢！你是一名真正的勇者，你不能再有“恐惧”这个概念。
　　 我为曾经的怯懦而后悔。
　　 客厅更加简陋，一副杠铃加一对哑铃占去了一半空间。此外就一台电脑，一个沙发。小妹推开卧房虚掩的门，看了我的被子后，发出一声惊叹。
　　 “不可能吧！被子还能叠成这样？”
　　 我们寒暄了一阵，小妹还问我在仓库干活累不累？她说她去那里玩过，那里的人都很有力气。
　　 小妹的主要工作是帮我打字，因为我打字的速度实在是太慢。
　　 我不得不佩服小妹打字的速度。
　　 她五指翻飞，敲键盘的声音如同暴风雨般激烈，让我叹为观止，也充分体会到了自己的笨拙，自忖只有小时候玩电子游戏时才达到过这种按键速度。
　　 我必须用纸和笔写作，因为只有这样才有灵感，所以我惊叹人的习惯确实很难改变。由她把原稿在电脑上编成文档，一边进行初步修改，主要是纠正错别字。然后我再进行深入的改动，在语法、用词、结构、甚至内容上，都再三斟酌。
　　 写作也许是打发时间的一种良方。我觉得多年的军旅生涯，可供我总结经验、回忆往昔、抒发情感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如果不表达出来的话，它们会是我心灵上永远的负担。
　　 但是我给小妹的只是一些随笔性的文字，真正的故事，她是不应该知道的。
　　 值得我佩服的是，我那些激情四射同时也潦草零乱的汉字，一个个缺胳膊少腿且严重畸形，有些连我在创作完成后都不认识。小妹居然分毫不差地尽数给我还原，识别率百分之百，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小妹在打字的时候，百无聊赖的我有时候会健身。
　　 在擦去汗水时，我看着镜子说：“小妹啊，大哥是不是老了？”
　　 小妹说：“老什么呀！你这个年龄的男人才叫男人。”
　　 我说：“可是，我的眼角已经有皱纹了，熬夜写东西弄的。你说怎么办啊？”
　　 小妹说：“这个好弄，我有一个东西可以去掉眼角纹。”
　　 我跟着小妹到了她家里，她指着电熨斗说：“这个好用。”
　　 我说：“你这个死丫头！”
　　 我撑在电脑桌旁，看着小妹专注的输入文字。文字在屏幕中跳跃，不断的增加着。我看了一会就觉得无聊了，注意力也在不知不觉中转移到了小妹身上。
　　 小妹的眼睛并不大，还是单眼皮，看习惯了竟然也挺漂亮。上嘴唇有些翘，显得很可爱甚至有些性感。她的脖子也很好看，线条优美自然和谐。我喜欢欣赏女孩的脖子，其实颈部绝对是最能展现女性柔美的部位，却经常被人忽视。
　　 我感到很奇怪。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观察过一个人——包括：以前的她。
　　 从小妹的身上，散发出一阵阵极具诱惑的气味。我突然感到身上一热，一种久违的感觉弥漫了全身。我终于知道：女孩最性感的地方原来是身体的气味。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小妹突然“嗯！”了一声，回头说：“你呼出的热气弄得我好痒。”她嗔怪的表情中有一种妩媚，让我感到心底一热。她不应该有这种态度的，因为我是一个危险人物，还没有我不敢做的事情。
　　 我从背后抱住她站了起来。小妹只是略微动了一下，都算不上是挣扎。我把头放在她肩上，贴着她的脸，闭上眼睛。
　　 屋子里很热，汗水如同蚯蚓般在背后蔓延；也很静，能听见彼此的心跳。我想到了许多往事，我曾经这样抱着另一个女孩，我原以为我的拥抱只属于她。
　　 但是现在我却抱着一个小女孩。
　　 我缓缓地松开了小妹。
　　 小妹没有回头，坐了下来，整了整头发，又开始打字。
　　 我看着她的背影，屋子里有一种异样的气氛，这感觉非常暧昧。我突然觉得很危险，这对我而言，并不是好事。在我这种年龄的男人，对待异性的态度普遍是“三不”：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但我知道自己做不到这一点。
　　 我总是放不下。比如应该放弃的爱情，应该忘却的伤痛，应该沉淀的仇恨。
　　 小妹突然说：“给你弹一个曲子吧！”
　　 她轻松从容地按着键盘，美妙优雅的旋律从电脑音响中飘出。我不懂音乐，简直是一窍不通，但是对这首曲子，我很有感觉。它能让我静下来。
　　 “这首曲子叫高山流水。”小妹告诉我。
　　
　　 四
　　 我这个人有个很不好的习惯，什么事情都要有个了断。我无法容忍把一些事情烂在肚子里，我必须一吐为快。
　　 我对小妹说：“把你手机给我看一下。”
　　 小妹似乎有些惊讶，但还是递了过来。
　　 是诺基亚手机，我最熟悉的机型。我熟练地解键盘锁、打开名片夹、输入“苏”字、找到了一个号码、看了一遍，然后把手机还给小妹。
　　 我对小妹说：“今天上午我有点事，不陪你们玩了。”
　　 小妹点了点头，“早点回来！今天是胖胖的生日。”
　　 我坐上了公交车，一边拨通了刚才记住的那个号码，是固定电话。
　　 电话通了以后，我等了一下。
　　 对方：喂！
　　 我：我找苏红萱。
　　 对方：我就是，您哪位？
　　 完全陌生的声音。我忍住挂电话的冲动，告诉了她我的名字。
　　 苏红萱：是你？
　　 我：是啊！好久没联系了。
　　 苏红萱：就是好久没联系了，你最近……
　　 我：你现在住哪？
　　 苏红萱：新市场。
　　 我：我正在路上，等会在路口等我。
　　 我挂了电话。
　　 在一个陌生的路口，我静静地站立着。在这个过程中，我把和苏红萱的往事又回顾了一遍。
　　 人在年轻时都会犯一些错误，比如会爱上一个实质上很平庸的异性，并且不能自拔。在那个最纯真的年代，我无可救药地早恋了——也许用现在的标准来说可不算早恋——对象就是苏红萱。
　　 当时我和她都是学校最受瞩目的人。我有优良的身体素质和较通顺的文笔，苏红萱有过人的音乐天赋和出众的形象。
　　 高中时的我，最惬意的一件事情就是：于校园里漫步，一边听着苏红萱在广播里念我文章的声音。
　　 高二时，学校组建了“红色军团”艺术团。苏红萱是第一批主力，主打流行歌曲和民族舞蹈。
　　 我们那时候，在校友们心目中简直是无与伦比的一对，连老师都表示默认。
　　 但是在我当兵后，我们的关系逐渐冷却，这份感情走到了尽头。
　　 此后，我们失去了联系。
　　 一道红色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中断了我的回忆。
　　 尽管已经过了最明艳动人的青春期，苏红萱依旧美丽，并且多了一份成熟女人的妩媚。
　　 我看着她，心中的伤感逐渐增加，因为她看我的眼神中，没有了过去的惊喜。岁月的流逝，她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在乎我，那是绝对伪装不出来的。我原以为我已经能淡然地面对她，就像面对所有人一样。但是现在我发现自己做不到这一点，她仍能左右我的思绪、湿润我的双眼。
　　 她穿着凉鞋，高跟的那一种，但身高比我仍矮了一截。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从包里拿出一副太阳镜，缓缓地戴上。这样我看不到她的眼神，我叹了一口气。苏红萱永远不会知道，我之所以过来看她，是因为我想结束这个故事。以后我不会再见她的，我不想带着没有见她最后一面的遗憾终老。
　　 我听见她柔柔的声音：“你真厉害，怎么知道我家电话号码的？”
　　 我没有回答。我此行的目的只是看一看她，然而她戴了眼镜！
　　 苏红萱的声音仿佛永远是那么柔，但是我知道她内心从来不乏决绝。“我想不到你会打电话过来，真的很意外。”
　　 我说，“是啊！我过去也很意外地知道了你要跟我分手。”
　　 这次轮到她叹气了，“你别这样好不好？都过了这么久。今天幸亏不是我老公接的电话，我们下个月都要结婚了……”
　　 我打断，“我会直接挂电话。”看来他们感情很好，我突然感到心中一阵酸楚。
　　 我原以为我不在乎。
　　 我原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放弃。
　　 但现在我内心仍感到酸楚。
　　 我们没有话说了，剩下的只有沉默，甚至是压抑。这是我造成的，我发现自己的胸怀并不宽广。
　　 沉默了很久之后，苏红萱幽幽地说，“为什么你就不能放下，我们做朋友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