筋斗云在先前起飞那一刻就已经被他召向很远的地方而非前路，那里鸟语花香，草木葱岭。
　　 猴子想起了和尚念紧箍咒时那可憎的造型，却又想起了和尚举着那根笨重且胡乱作响的破禅杖汗流浃背的模样，最终定格在他脑海的却是和尚念动经语后五指山分崩离析他一飞冲天的场景……
　　 猴子想，都快到西天了，不如让和尚去看一看美丽的尘世跟自然，否则和尚一直以为西天有多么美。
　　 想到这里，猴子竟有些心疼和尚了。或者是可怜？猴子有些难以言述。
　　 猴子是从树林里混出来的，之后他上过天堂，下过地狱，更重要的是，他还亲自去过西天。
　　 所以，猴子最清楚这万丈寰宇间，最美的地方在哪儿。
　　 当然，猴子也想起了一直以来走过的长路，还有阿霞笑起来时可爱的脸庞。
　　 当他还想再回忆些什么的时候，有人叫他了。
　　
　　 “孙-悟-空！”
　　 那声音叫道。
　　
　　 猴子这辈子只有两个人叫过他全名。
　　 第一次是他大闹天宫时，佛祖叫的。
　　 当时他看了看佛祖的发型就笑了：“哪儿来的癞痢头，有屁就放，放完老子好继续教训这群孙子！”
　　 那时的猴子简直天上天下皆无敌。
　　 可惜，佛祖不属于天下，也不属于天上。所以猴子在天上乱砸一通后，被佛祖用五指山压在天下整整五百年。
　　 佛祖属于哪里？
　　 猴子从被压在五指山下那一刻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思考到焦头烂额了，可至今没有答案。
　　 当然，猴子也抱着侥幸心理问过和尚，可和尚想都没想便说：“佛祖属于众生。”
　　 猴子当时就在心里骂娘了：“说你娘个大板脚，妈的属于众生还天天有好人无辜枉死，小人无法无天，操……”
　　 然后猴子再也不问任何人，而是自己继续想。
　　 如此看来，和尚还是有些智慧的，他曾说过：“悟空，你之所以彻夜难眠，只因想得太多。”
　　
　　 “孙-悟-空！”
　　 那声音又在叫了。
　　 这次，猴子笑不出来。因为这声音，要比佛祖的声音恐怖多了。
　　 “他来了。”猴子在心里道。
　　
　　 猴子下意识地紧了紧腰带——这不是他的东西，这是另一个人前段时间送给他的。那个人比猴子年轻，比猴子俊俏，却跟猴子一样是生在凡世，而后上了天庭。
　　 这条腰带是小白几个哥哥的手筋脚筋编织而成的。
　　 而抽了小白几个哥哥手脚筋的年轻人，名叫哪吒。
　　 在五指山下那段黑暗的日子里，猴子曾困惑过：我不过打了几个天上的傻逼，偷了几颗仙丹，你就把我压五百年。那小子杀了活刮了那么多条龙却反倒被你接到天上逍遥，你他妈的到底在搞哪样！
　　 后来猴子想通了。
　　 原来，佛祖管天管地管空气，好像就是对水里的没兴趣。
　　 原来，佛祖在意的，你一根汗毛都不能碰，不在意的，随意。
　　
　　 和尚猪头大叔小白跟十娘，他们都不知道，那天猴子说要去看看水帘洞那些猴孙，其实，他是去见哪吒了。
　　 这是猴子不打不相识的好兄弟。
　　 “兄弟千里传音找我来干嘛，喝酒啊？不行啊，我现在是出家人，不能陪你尽兴啦。而且我得抓紧时间陪那臭和尚去把真经取来好回花果山跟孩儿们团聚呀。”
　　 “哥哥误会，我岂会不知你有要事在身。只是哥哥大劫在即，小弟心急火燎，不得已劳烦你来一趟。”
　　 “啥？大劫？还有比老如来压我五百年这事更难缠的？”
　　 “哥哥可听说过一人……”哪吒一脸严肃，话到嘴边却期期艾艾。
　　 “兄弟直说，这天上地下东西南北牛鬼蛇神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真是的！”
　　 “无天。”
　　
　　 猴子当然知道无天。
　　 这厮虽然早在一千年前就败在佛祖手上，可寰宇众神、众生皆知一语：西有如来，东有无天。
　　
　　 “我干妹妹阿嫦前日抛下桂树笺，明告于我，她夜观尘相时惊悉圣僧将在朔北遭遇无天，让我及时告知于你，以免不测。”
　　 “和尚真是福气，在西天混时，有凡女恋他是金蝉子，如今成了个凡胎，却连月亮上的女人都挂念着。”
　　 “哥哥莫再说笑，你可有什么打算？”
　　 猴子陷入深思。
　　 “哥哥，哥哥……”哪吒果真心急火燎。也不奇怪，无天是什么角色，他很清楚。
　　 猴子其实是在想如何让这至情至性的小兄弟安心而后去面对接下来的事：东疆邪神无天抛弃老巢现身朔北西天，定是做了万般周详的准备，这次恐怕多有棘手了。
　　 “兄弟不必担心，当初你与我大战几百回合，该清楚老哥能耐。而你，也一直让我羡慕，年轻有为，所向披靡，有你与杨戬兄弟在，天宫无忧了。你们守天宫众神，而我只守和尚一人，轻松得很呐。”
　　 说完，猴子大笑。哪吒心思聪慧，明了猴子苦心，进而愈加酸楚。
　　 哪吒一脸哀伤：“哥哥，世人赞我卓尔不群、玉面无双，终也只是个精致的莲偶，我无数次梦见拥有凡胎肉身时的光景，醒来后悲从心来，却无法流出一滴泪水。”
　　 猴子被哪吒这番肺腑之言击中，心酸不已，一时无言。
　　 哪吒接着说：“杨戬哥哥去南海除魔，久未归，至今不知凶吉，更难谈前来助阵……如今大难临头，请哥哥许我一同前往，共赴生死。也算对得住我当初闹海之勇、血肉之躯！”
　　 结果哪吒当然未能成行。
　　 猴子毕竟是大哥，说一不二。
　　 他们相识以来，留下了最后的话语——
　　 “那我把乾坤圈给哥哥，师父太乙真人曾讲过，它是灭天戟的克星。”
　　 灭天戟，正是无天当年跟佛祖对战的神器。
　　 “不用。说了不怕兄弟生气，你这铁环当初可是败在我这根金条上的。”
　　 “那这根腰带哥哥一定要收下，它能吸邪气，正好能对付邪神无天。”
　　 悟空实在不忍拂了这性情少年好意，勉强收下了。
　　 “哥哥！”
　　 “兄弟不必多虑，等我好消息。”
　　 “哥哥！！”
　　 “老孙去也！”
　　
　　 黑云蔽日。
　　 响声震天。
　　 “你来了？”
　　 “我来了。”
　　 “你是来找我，还是找我师父？”
　　 “都是。”
　　 “呵呵，师父看风景去了，我迎你吧。”
　　 猴子一身金毛全部竖了起来，下意识地掰了掰头上那只令人烦闷的钢圈，金条在手里瞬间化作长棍，寒光闪闪。
　　 除了落日城打妖怪跟观音，猴子才发觉，自己将这玩意儿当笔转了这么多年，都快忘记这本是件神器了。
　　 可那字还是没写好，远不如和尚写得那般清秀俊逸。
　　 此刻，他忽然感觉有些对不住和尚。
　　 和尚曾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过：“悟空啊，你已手眼通天，取回真经后，要是再能写得一手凡尘好字将它们抄录于世，那就功德圆满了。”
　　 平日里放猴子耳朵里这玩意儿本有个威武的名字：定海神针。
　　 猴子却更钟爱自己给它取的名字：金箍棒。
　　
　　 “你要来就来嘛，何必事先搞那么大动静，打架前我还需要你提醒？”猴子笑道。
　　 “你不说我还差点儿忘了，得给你看件东西。”无天扔了过来。
　　 是个铁环。不对。它应该叫：乾坤圈。
　　 “我操你娘，你他妈有事儿冲着老子来，对一个小孩子下手算什么本事！”猴子怒声震天。
　　 “看来还真是兄弟情深啊妖猴，哈哈哈……不过我得说清楚了，不是我要怎么他，他压根儿还不是我的菜，怪只怪这小子仗着有个当官的老爹罩着，不知天高地厚，竟然主动来找死。”
　　 猴子眼里浮现出哪吒年轻的脸，然后渐渐支离破碎。
　　 “不过……这小子倒也挺倔的，都打得断手断脚了还要踩着俩风火轮死缠着我，没办法，我只好把他轰成灰烬喽。烦不烦，我可是要赶时间的……”
　　 没等无天说完，猴子把着金条，不，是金箍棒飞了过去。
　　
　　 筋斗云载着十娘跟和尚回来了。
　　 和尚脑海里的醉人美景还在盘旋，眼前却是一片狼藉。
　　 拿猴子刚出家时的话说叫：“这反差他妈也太大了……”
　　 猴子并没召唤筋斗云。
　　 这云自己回来的。树活千年会成妖，这云跟这猴子上过天，下过地，飘过五指山，竟有灵性了。
　　 无天像串串似地，当胸穿在了金箍棒上。
　　 和尚看到猴子一脸笑意，只是有些疲惫。
　　 “悟空！”和尚大喊，十娘更是花容失色。
　　 齐天大圣孙悟空，跟无天一起，都穿在金箍棒上。
　　
　　 小兄弟送给猴子那条腰带紧紧缠住了无天脖子，不停地散发五彩强光；而无天的灭天戟也已戳穿了猴子的胸膛。
　　 猴子杀妖如麻的右手已经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左手还在，手指深深抠进了无天一只眼窝。
　　 这是战神之间的神战，不料战至最后一息，此间狼狈景象却与人世里市井流血死斗无多大差别。
　　 筋斗云本是飞向猴子的，却忽然定在半空不动了。
　　 “悟空，悟空!”和尚全无平日里那端然静穆的模样，一脸哭相，近乎胡喊乱叫。见云不动，和尚竟无端地用手在空气里划，就像要行舟渡人那般。
　　 他是想奔虚飘在空中的猴子而去。
　　 猴子默念了法咒，因为他不能让筋斗云载着和尚跟十娘靠近。
　　 眷顾和尚，那是因为师徒一场；眷顾十娘，那是因为答应过猪头。
　　
　　 猴子声若游丝：“师父……”
　　 和尚一脸狼藉，都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哎，为师在，悟空你怎么了，这位施主是谁，有话好好讲，勿动嗔念呐悟空，快快下来，你们快下来呀！”
　　 猴子笑得惨淡，心道：妈的老子拼尽这条猴命总算把这孙子收拾消停了，你他妈却连是谁都不知道……
　　 “师父，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和尚竟爆粗了，一个劲哭喊：“他妈的死猴子有话你说！说呀……”
　　 “呵，取得真经后，不要让八戒去天上了，让他跟十娘回他入世的老家高庄吧……”
　　 十娘看看不成猴形的猴子，又看看和尚，一时不知所措。
　　 和尚想都没想就在那嚎开了：“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以佛祖大弟子金蝉子的名义答应你，你快下来，我们一起去终点啊悟空……”
　　
　　 猴子不再理会絮叨着的和尚跟表情复杂的十娘了，而是对奄奄一息的无天说：“跟我一起走吧，去个美丽的世界。”
　　 无天像垂死的虫蟊那般蠕动着，已经没有力气讲话，徒劳挣扎。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猴子笑了，他笑得如释重负，笑得地动山摇，笑得金光灿灿。
　　 一声巨响。
　　 这才是真正的巨响。
　　 东西南北，天上地下的人神鬼妖都听见了。
　　 猴子跟无天化成了灰烬。一根金棍跟只钢圈坠落在沙漠里。
　　 瞬时尘埃漫天，后世人间永远也不知这里面哪一粒是斗战胜佛齐天大圣孙悟空，哪一粒是宇宙无敌万世邪神无天。
　　 兴许人们最后连和尚、小白跟大叔都忘记了。
　　 只记得高庄来了个十娘。
　　 丰乳肥臀俏模样。
　　
　　 “我已乘风而去，你将修成正果，师父，切勿悲伤……”
　　 一句文绉绉的话在尘埃里回荡，而后湮没在黄沙中。
　　 也不知谁人所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