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边看得很是愤怒，呸地吐了一泡口水，好象一颗射出枪膛的子弹，溅起地上的黄灰，其状惊人。
　　 邻家女儿也看得画眉频皱，招着手喊，小唐，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讲。
　　 小唐正要过去，阿四一把拉住他，笑嘻嘻地说，小唐，我家今天吃油炸耙，你想吃不想吃？
　　 癞头光夫听了这话，竟然眉飞色舞，当然想吃啦，我这人特别喜欢油炸耙的啦，呵呵，我会吃得很多，你家有没有弄个多？
　　 阿四笑嘻嘻地说，当然有了，我家的油炸耙多得狠呢。
　　 阿四牵着小唐的手，竟然就那么光天化日地跑了，看得我眉飞色舞，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这时的邻家小姐竟然看得鼻子发酸，最后她竟然哇哇地在地上嚎啕，重复她布娃娃被害时的如丧考妣。
　　 我背着手，扬了扬三七开的头发，然后缓缓走开，每一步都走得气象万千，走出了一个小孩子所有的风度。
　　 要知道，我也是看过朱买臣故事的，从小我就知道马前泼水，所以我就觉得自己当时非常朱买臣，而邻家小姐非常朱买臣之妻，我脚上的解放鞋就是舆车，身前身后的风声都是我的随从，看见她在地上哀哭，我在心里也只是叹息一声，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这样的事情已经重复很多次，邻家女儿眼睁睁地望着自己的光夫被人抢走，自己却束手无策，只能如丧考妣地哭，这让我非常开心，找到了幸福的感觉。我觉得上天还是比较公平的，像这样讨厌的姑娘是应该让她晓得一下厉害的，要不然，她就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了。
　　 我觉得阿四的厚脸皮和卑劣不亚于我，因为邻家女儿已经对她非常明显地表示了反感，她仍然没羞没躁地找上门来，照着我对成语的理解，她的这种做法应该叫做鹊巢鸠占，这是非常要不得的，可是我并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是小孩子的事情，用得着那么形容么？
　　 再说邻家女儿也非常讨厌，为了她和我兄弟高兴，竟然叫我做他们的汪，这已经是对我极大的侮辱。为了艺术，我可以不和他们计较，可是我不一定为了正义而向阿四声讨，如果说真有正义，那东西早在我们中间消失了，如果邻家女儿能够爱我那么一点点，我就会站起来指着阿四的鼻子骂，你好不要脸，抢人家的男朋友，你好没羞！
　　 可是她不爱我，甚至也不喜欢我，天天给我白眼看，而且我说话的时候她的嘴巴总是一歪一歪的，好象我说的话都是放屁，而她家小唐说的才是真的。
　　 所以基于这些原因，邻家女儿得到这些报应是活该的，我应该享受这一切，而且要尽最大的力量来表现自己的幸灾乐祸，这些情绪当然要让邻家女儿看见，当然她会捂着脸装着不看，可我可以笑，笑得高声武气，笑得响彻偈云，笑得天上的麻雀儿都要发颤，笑得白云崽也溜得如丧家之犬，笑得太阳女也红着脸落下山，这个时候，幸福感是这样的汹涌澎湃，我的感觉从来没有这样好过。
　　 我觉得兄弟实在太不经考验了，区区油炸耙，就让他这样义不容辞地放弃了伟大神圣的爱情，这说明他的层次还比较低，当然，要承认，油炸耙亦我所欲，如果这事情换了我，我会不会跟着阿四走？
　　 这问题又让我非常困惑，因为油炸耙实在是香，又香又脆的糯米皮里面包裹着厚厚一层棕黄色的豆沙，豆沙里有葱有蒜有盐有酱，一放在舌条上，味蕾马上就开始跳舞，逗逗转转，似离似合，轻轻的咸好象美丽舞女弯下来的腰肢，粘着味蕾的地板是她散发着处女香的头发。
　　 新鲜的葱香好象她穿着柔软舞鞋的足尖，不，她根本就没有穿鞋，她只是着一双洁白的袜，轻盈如天鹅般高贵矜持，如同钢琴键上白皙的指节，敲击着动听的音阶。
　　 浓而不腻的蒜香是她的呼吸，那是少女的体味，温暖而馨甜，如同她的动静得宜，举止间流露出的万方仪态，早也无法语言描诸万一。
　　 如果要换了我是小唐，要在邻家女儿和油炸耙之间作出选择，那我要油炸耙还是要邻家女儿呢？这个问题让我的头很疼，我想如果自己是小唐，在没有出现邻家女儿时，我不困惑，在出现邻家女儿时，我同样也不困惑，可是出现了阿四和油炸耙，我却困惑了，或者应该说是，根本不存在阿四让我困惑，而是邻家女儿和油炸耙实实在在的让我不明所以，不知道要选谁才是对，因为油炸耙很香，邻家女儿很美，油炸耙亦我所欲，邻家女亦我所欲，我不知道舍谁而取谁？所以我的小唐的义无返顾感到很是遗憾，因为他连一点点迟疑都没有，这在很大程度上伤了邻家女儿的心，也让我感到人心不古世态炎凉，对不起，我那时的脑子里尽是这些词汇，如果不大量的用上，就实在对不起我老爹狠压着我背的那些古书了。
　　 从我这个角度，我可以幸灾乐祸地感到小唐是个现代陈世美，要知道我虽然很小，可是京剧却是看了不少，斩美案是我当时的首选，因为当时除了电视就只有电影，电影里尽是京剧，容不得你选择，而京剧里最多的也是斩美案，所以这也是容不得选择的。
　　 小唐舍邻家女儿取油炸耙，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陈世美，第二时间就想到了一个关于陈先生的笑话，那笑话是我从大人们的嘴巴里听说的，其实那笑话只有一句，就是陈世美不认前妻，豆蚀颗炒猫儿逼。这句话当时让所有的大人前仰后合，我不知道豆蚀颗猫儿逼和陈世美有什么内在的联系，不过，既然大家都这样好笑，说明陈世美和猫儿逼，乃至他不认前妻的事情都不值得大惊小怪，这说明我们古人是小题大做了，事实证明，在二十一世纪出现了不少的陈世美，也出现了不少的猫儿逼，可是现在已经没多少人对陈世美大惊小怪，这就说明人们的素质有所提高，望着猫儿逼司空见惯，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的进化特征。
　　 我这城市有句非常经典的话，把那些调拨离间的行为称之为刁灯拨火，这句话实在非常形象。我觉得阿四就是这样的人。每次小唐到邻家女儿那里去的时候，她就恰到好处地来了，我觉得她就是故意做给邻家女儿看的，因为小唐在家的时候她不来，小唐一去邻家女儿那里她就去了，这也说明，她在悄悄观察着小唐，因为没可能有这样巧的，小唐的脚刚刚迈进邻家门槛，她就从朝阳南巷的小路上走下来了，邻家女儿的门就对着朝阳南巷那条蜿蜒曲折向上的小路，阿四家就住在那条光线隐晦且充满着尿骚味的巷子里。
　　 从我家门口也可以看得见那条蜿蜒的小路由下而上地延伸进阴暗的小巷，循序渐进的小路是用薄薄的石板堆砌的，经过无数人的行走，经过无数鞋子带来的泥灰和尘土，石板路早已和黄泥巴浑然一体，到下雨天的时候，那条路就变得很危险，滑腻腻的好象稀鼻涕，一不小心就会来给狗吃屎或者来个老逼晒太阳，如果是年轻人摔一下那倒是不要紧，换了是老年人情况就非常悲惨了，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不管是狗吃屎仰或是老逼晒太阳都会去见马克思或者上西天的，当然，这得区别你是党员还是佛教徒，如果你不是党员或妇教徒，那么无论是狗吃屎还是老逼晒太阳最后你都要变成孤魂野鬼，那才是件悲惨的事情呐。
　　 五
　　 我曾经在一篇四不像的文章里写到过朝阳南巷，也写到过阿四，不过，限于篇幅，就没有现在这样详细了。所以在这里得好好表上一表。
　　 其实那条巷子现在已经改变了很多，譬如现在的那条小路已经换成了水泥的台阶，看起来已经安全很多了，不会发生狗吃屎或者老逼晒太阳这类似的事件，不过，那陡是没法改的，就好象那里氤氲经年不散的尿骚味一样，虽然住在巷子里的人用标语进行着激烈的恐吓，譬如在此大小便者猪狗不如或者在此大小便者全家死光光，到后来，那标语已经改成了在此大小便罚款五十元。
　　 不过，这些丝毫不能阻止小便的同志们，他们每次走到这里，都要四处张望一下，然后就拉开裤链，露出肥白可爱的小鸡鸡，然后就开始牵起亮晶晶的一条来，边洒尿边四处张望，内心充满了汤姆汉克斯的快乐，那些快乐的尿液在班驳的墙上形成或白或花的图案，那是很厚的土墙，看起来就好象开了花。
　　 阿四家就住在巷子里左手边的那幢黑色的瓦房里，那瓦房没我家好，因为我家不是土墙，而是青砖墙。阿四家的土墙在墙根处已经被时间或者其他东西腐蚀得凹了很多下去，可它只是不倒，这倒也是件有趣的事情，那条巷子的路上有一道细细的明沟，里面经年流淌着黑色浑浊而又恶臭得让人掩鼻的脏水，那味儿已经远超出了尿骚气。每次过那条巷子我都会想，这里的人怎么就闻得习惯呢？想到这里，坏习惯又来了，在我的脑子里马上就浮现出一句，久居鲍鱼之肆而不知其臭。人是种非常奇怪的生物，如果长期在臭味里居住，那就会觉得这臭味也是一种香了，如果让他离开，大概他还过不习惯呢。
　　 阿四家就在巷子边有一个小小的入口，那也是个小小的坡，沿着坡走不了几步，就有一个小小的院坝，院坝里是块黑色的泥地，已经被人走得瓷实，在地面上起了不少的小球，非常坚硬，如果不小心还要被它拌倒。
　　 站在泥地里，你就可以看见阿四家巨大的陶屋，当然，现在叫客厅，不过这个词汇实在是太奢侈了，还是叫陶屋实在些，阿四家的陶屋和当时很多人家的一样，在陶屋正中间供着天地君亲师大红的纸幅，在这条幅下还粘着很多小纸条，红底黑字，很是鲜明，林林总总的条幅下，有一个小小的香案，香案上有着小小的香炉，上面有烧残的香柱和满积的黯淡香灰，哦，那香案上还有几个蒙着薄灰的小小老钱，那是用来打卦的。
　　 在陶屋的一边，还放了口巨大的棺材，我们这里不叫棺材，叫木头。那木头放在她家陶屋里一放就是很多年，很明显，那是为她老爹准备的。她老爹每天都包着白色的头围，穿着一双露脚的草鞋和一件很破旧的衣服，目光恹恹地坐在大门口抽叶子烟，一脸的等死表情，可是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死，以至让我奇怪起来，既然迟迟都不死，干嘛那么早就把木头买了，而且每天都要守着它抽叶子烟？我觉得很是奇怪。
　　 木头肯定是要用来装死人的，放在陶屋中间，那就意味着有人要死，如果没有人死，那就是说，很快这里就有人死，如果没有人死或者没有人很快要死，那就大大的浪费了资源和表情，譬如我每次到她家去，我就觉得阿四家老爹没有死对大家都是很遗憾的事情，而且我也觉得这个坐在门口望着木头抽叶子烟的老傻B面目相当可憎。因为他的表情恹恹，充满了厌世的意味，而且还守着个巨大的木头举棋不定，这说明他这一辈子乏善可陈，除了等死，他这一生就再没有其他的主题。
　　 阿四家有好几个哥哥，有老大老二老三老五，这些都是很聪明的男性，在以后的人生路途中展现着各自的多姿多彩，当然，这是我后面要说的故事，现在先按下不表。
　　 阿四每天都要从她放着木头的陶屋里走出来，然后走出那条流淌着脏水的明沟，经过氤氲着尿骚味的巷子口，一路向下，踩着陡峭的泥路，小心翼翼地下来，路过不宽的马路，然后就迈进了邻家女儿的大门，这从我家门口就可以看得见。
　　 阿四家比较穷，所以她穿得也不好，有时我还看见她穿补着疤的裤子，她很小心地遮掩，可是躲不过我的眼睛。其实她用不着躲，她身上穿的那件宽大的父母装就已经暴露了，和邻家女儿比起来，她就显得非常寒酸了，因为邻家女儿穿的衣服总是很新，而且还比较漂亮，这是因为她老爹上着班的缘故。
　　 有时我也很羡慕邻家女儿有个上班的老爹，我也想有个上班的老爹，可我老爹没有上班，那时他正开始搞建筑，他是个劳改犯，是写反动诗词入的狱，出来后，当地政府知道他会搞建筑，所以就让他去修合理仓，修完了合理仓，又把他抓起来扔进监狱，说他有问题，所以我父亲很乖地被扔进了监狱，后来又被莫名其妙的放了出来，我觉得我老爹既然是这样的人，那他肯定和上班无缘了，所以我童年时对父亲只是感到遗憾，觉得我的父亲不够伟大，这实在是件让人伤心的事情。不过，他后来毕竟还是上了班，但这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因为阿四的参于，邻家女儿和我兄弟的恋情也就岌岌可危起来，对于这件事，说实在话我是很开心的，看着他们闹别扭，我心花怒放，非常想唱歌，那段时间，邻家女儿就没再找我兄弟了，我兄弟走她家去，她看着他也是不理不睬的，可是我的兄弟竟然不以为意，他只是搬了根小板凳，就那么有滋有味地看起电视来，如入无人之境。
　　 邻家女儿常常翻白眼给他看，他也装着不知道，只是阿四来了后，他就兴冲冲地和她跑出了门，我则笑嘻嘻地坐在一边望着邻家女儿，非常想看她哭鼻子，可是她对我则是一脸的怒容，对着我吼，死老冬，你找死蛮？望什么望？
　　 我这时候就哈哈地笑着站起来走了，看似我走了，其实我没有走，我只是悄悄的折了回来，躲在门后望邻家女儿，看她会不会哭鼻子，每次我都会看见邻家女儿咬牙切齿，恶狠狠地骂，死小唐，臭小唐，好不要脸，和阿四这样的姑娘笑嘻嘻的，小流氓，你不得好。
　　 骂着骂着，她就捂着脸呜呜地开哭，声音低得好象一只苍蝇叫或者尖嘴蚊翅膀的扇动，每次看到这里，我心里又开心又难受，那种味道无法形容，开心的是她终于被小唐气哭了，难受的是我竟然不能帮助她，帮助？她？我干嘛要帮助她？每次我有了恻隐之心，都会被以前的愤怒代替，我觉得邻家女儿有那样的下场是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