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六婶紧巴巴的日子开始轻松是在儿子刘腊一工作后。
　　 刘腊一毕业后在曲靖市一所大型中央所属企业工作，妹妹的生活费学费他就揽了过去。六婶终于不为钱发愁了，她只有两件事，种好地，照料马菊香。
　　 曾跟着六婶学针线的那些姐妹们都劝她改嫁，说她还年轻，夜里需要人来暖暖被窝，说说话，守寡对身体也不好。“以前劝你，你说孩子小，拖儿带女的，不好。现在娃娃都不要你管了，你可以考虑你自己了。”王二婶也说。
　　 六婶还是摇摇头，说：“妈离不开我。”
　　 王二婶带一个男人来见六婶是在马菊香死后的第二年。六婶还是摇摇头，说：“公公婆婆离不开我。”王二婶从六婶家走出来，摇着头连声说：“傻了，傻了，傻了。”
　　 六婶何尝不懂，她也不傻。其实这几年，妈妈、公公婆婆不知说过多少次，叫她再找个男人嫁了，年轻轻的守寡不好。后来公公婆婆也相继离开了，临走前都叮嘱她再嫁，六婶答应他们，只是为了让他们心安离去。
　　 六婶有她的主意。
　　 老人们都走了，六婶忙起了养殖。她把妈妈住的老房子改成猪圈，养了十多头猪。刘松梅的学费由刘腊一承担了，但六婶想，趁自己身体好好的，挣点钱，给儿子积攒着。儿子过几年要讨媳妇的，听说现在大城市里买房结婚很花钱。
　　 墙壁上的日历翻到1999年，刘松梅毕业了，在曲靖市第二人民医院工作。
　　 这一年，六婶四十六岁了。两个孩子都工作了，六婶轻松了。她很满足，他们兄妹二人都在曲靖市工作，有个互相照应，她省心了。
　　 跟着六婶学针线的那帮姐妹一个个当了奶奶婆婆，六婶也升了级。那些流鼻涕的小家伙们“婆婆长婆婆短”叫着，六婶笑着应着。背后小家伙们议论婆婆的六指头，说着说着，开始喊“六婆婆”，六婶还是笑着应着，还高兴地把六指头伸给小家伙们摸摸。有时，她会主动说：“来六婆婆家玩，有好吃的。”
　　 六婶成了六婆婆。
　　 这年春节，六婆婆接到电话，刘腊一、刘松梅兄妹两个都回松山箐过年。
　　 六婆婆早早来到村口迎接。多来了一个人，一个高挑、白净、俏丽的女娃子，像六婆婆年轻时的样子。
　　 刘松梅笑着说：“妈，我哥的未婚妻，你的准儿媳，叫韩素玲。”
　　 六婆婆的嘴再没有合拢过，忙来忙去的。村里人遇着她就说：“六婆婆，看你美的，嘴一直张着，张成一朵金喇叭花了。”
　　 “听到没，都喊妈六婆婆了？嫂子，你要加油啊！”刘松梅附在韩素玲耳边说。韩素玲一下没反应过来，待明白过来时，脸变得通红，就要追刘松梅。刘松梅“咯咯咯”笑着，躲在妈妈身后。
　　 “妈，你女儿欺我。”韩素玲说。
　　 六婆婆“嗯嗯”只是笑，眼睛里闪着泪花。她是快乐啊，还有什么比今天快乐呢！儿子找了一个水灵灵的女孩儿带回家来，还是大城市的女孩，这个女孩就要做自己的儿媳妇了。在这方圆几十里听都没有听说过啊，这可是第一人啊。她越想越高兴，笑出声来。王二婶见她高兴，悄悄把她拉到一边，说：“你还没有五十。不要误了下半辈子。镇上，有个男人，是我娘家的一个亲戚，老婆病死了。他今年五十岁，人长得周正，能干，实在。我想撮合撮合你们，如何？”
　　 六婆婆还是没有答应，说儿子女儿今年回来过年了，连儿媳都来了，哪有时间想这些事呢，啥事都要等自己儿子成家了再说。
　　 王二婶摇摇头，走了，自言自语地说：“真傻了。只会替别人操心，一个不会享福的傻女人，生生把自己熬老了。”
　　 大年初一，六婆婆说：“到你们爹坟上去拜拜。”
　　 一家人来到后山。一群乌鸦受到惊吓从坟上树枝上飞起，嘶哑的叫声，传得很远。尽管是冬季，坟上，周围，青草随风摇曳。远处，一棵棵松树高大坚挺，风吹过，松涛传来。几只松鼠，在松林间窜来窜去，远远看着向坟边走来的几个人。
　　 六婆婆拾起扫把，扫去乌鸦拉在坟前的粪便，说：“看这些乌鸦，常来你们爹爹坟上捣乱。”
　　 刘腊一说：“妈，其实误会乌鸦了。你问梅梅和玲玲她俩。乌鸦好着呢，专吃害虫。它们是来吃害虫的，保护坟墓。”
　　 韩素玲早听说过这些过往，哪里不明白刘腊一话里的话呢，于是说：“妈，腊一说得对。我专门研究过乌鸦。乌鸦妈妈年老体衰，不能觅食，飞不动时，它的子女寻得食物，衔回来嘴对嘴喂到妈妈口中，回报妈的养育之恩，一直到老乌鸦妈妈临终为止。这就是书上说的‘乌鸦反哺’。妈，你看，乌鸦好不好？”
　　 刘松梅蹲下身，伸手拍去妈妈头发上的松树叶，说：“我玲玲姐说得对。”
　　 六婆婆起身，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说：“唉。你们爹爹也给我说过这个故事，就是乌鸦什么反的。”
　　 韩素玲说：“妈，是乌鸦反哺。”
　　 “对，乌鸦反哺。”六婆婆抹了抹眼睛，说：“来，给你们的爹跪下。七哥，我领孩子们来看你。你刚也看到，儿女们很孝顺，你放心吧！”
　　 刘腊一跪着磕了三个响头，说：“爹，我们会来看望你的。春节过后，我们再来收拾收拾这儿，然后把妈妈接进城，由我们照顾，你就放心吧！”
　　 这一次，六婆婆没有拒绝，一把铁将军锁了门，随着刘腊一他们，朝村子外走去。
　　 村子里好多人都知道了，都来送六婆婆。
　　 看着远去的背影，村民们有说不出的滋味，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
　　
　　 九
　　 六婆婆来到曲靖不久，儿媳产下一个千金，这可把她乐坏了，“乖孙儿”成了口头禅。
　　 六婆婆每天都要抱着“乖孙儿”来院子里晒太阳。人们热情与她打招呼，“六婆婆长”“六婆婆短”的，其实，她才五十来岁。在城里生活规律了，也不长年累月在太阳下晒，皮肤白了许多，原本她的皮肤就很白。慢慢的，院子里的人与她熟络了起来。有人问她为何不找个伴侣，她不恼不羞，笑笑，说：“这样也挺好的。”
　　 六婆婆做梦也没有想到，院子里有一个刚退休老职工喜欢上她。她只知道他叫金龙，六十一岁，老伴三年前车祸身亡。有一个女儿，在上海工作。女儿多次来接，他不愿去，说那儿热的时候热得要死，冷的时候冷得要命。他就喜欢在曲靖市住，说这儿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清清的水，暖暖的气候，熟悉的城市，熟悉的人。他女儿没招，只有由他了，好在可以视频，想了就看看。
　　 六婆婆来了以后，他觉得她有些特别，喜欢与她说说话，他还发觉，自己突然来了精神，像年轻了十岁样的。当有人问喜欢沉默的他为什么与六婆婆说得投机，他解释六婆婆明事理、思路清晰，是个明白人。
　　 有一次，见六婆婆一个人下来逛，他主动找她，向六婆婆表达想与她一起共度晚年的愿望。六婆婆似乎没有听懂。金龙不敢再说，怕说僵了，尴尬，一个院子的，早不见晚见。金龙想了好久，便请了单位的工会主席出面说合。工会主席不了解六婆婆，不敢去，来找刘腊一说。刘腊一听了，心里暗暗高兴。这正是自己的一块心病。妈毕竟才五十来岁，不能让妈守寡，妈从三十八岁守寡至今，一晃十几年了，人生有几个十几年啊？再说，金龙伯伯是个好人，只是话不多。他与妻子商量。韩素玲非常赞成，说：“我也是女人，我懂妈妈的苦，没有伴侣的不易。老伴老伴，就是一个伴。你这做儿子的能这样想，我还会不同意。”
　　 晚上，韩素玲把儿子哄了睡着，与刘腊一进了妈的房间。当他们把想法说给她时，被她一口拒绝，说：“今后你们再提这事，我就回松山箐，守你们爹爹，听乌鸦叫去。”
　　 小两口吓得彼此吐着舌头，再也不敢提这件事了。
　　 金龙见此事无望，也就没有再说，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照样与六婆婆打招呼、谈天说地，甚至说关于乌鸦的事，关于金喇叭花的事。
　　 这天，六婆婆像往常一样走出家门，来到院子里，发觉金龙不在。也不好问。过了几天，她才从人们的交谈中得知，他有高血压，前几天早上起来头晕，摔了一跤，摔坏了右腿。现正住院治疗，效果好的话，可以借助拐杖走路，如果不好，就只能常年卧床。女儿又不在身边，这金龙，怕是废龙了。
　　 六婆婆想起爹砍树时被树干砸伤腿子的惨景，她很心疼，不由得流出了眼泪。她问清了地址，换了一身衣服，给儿子说了一声出去走走，坐上公交车来到曲靖市第一人民医院。
　　 病房里，一个清瘦的中年女人坐在金龙病床旁边。六婆婆进来，金龙阴沉的脸立马舒展开了，说：“呀，是你呀，快过来坐，女儿呀，这就是六婆婆，我给你说过的。”
　　 六婆婆进来时，正好阳光透过窗子洒进病房。六婆婆一身蓝，蓝色衣裳，布纽扣，开口从衣领往右侧。衣服正面绣了一幅画，两串金喇叭花从下面一左一右托着一捆金黄黄的麦穗，最上面是一个金光四射的太阳。一条蓝色裤子，也是一边一串金喇叭花，花开正旺。穿是蓝色布鞋，鞋上同样是一朵金喇叭花。金龙的女儿熟悉“六婆婆”这个名字，电话里不知爸爸说过多少次，凭直觉，她猜爸爸对六婆婆有意思。她眼睛一亮，连忙起身让座，给六婆婆倒了一杯水。
　　 “咋个不小心啊？”六婆婆坐下后，身子往前倾，问道，话语里有些责怪，仿佛是老夫妻在说话。
　　 “没事，没事！”金龙安慰她，脸上泛起笑容。
　　 金龙女儿再明白不过了，爸爸脸上愁云挤成疙瘩，六婆婆进来后，转眼雾散云开，一脸的晴汪汪。
　　 金龙告诉六婆婆，手术很成功，只是以后得靠拐杖了。
　　 六婆婆懂他的心病。
　　 金龙的女儿电话又响了。她工作特别忙碌，手头事多，这两天单位催得紧，她实在无奈，正在联系医院里的护工来照料爸爸几天，她得赶回上海去。
　　 六婆婆说：“娃，你如果信我这一把老骨头还硬朗的话，我来照料你爸，你放心去工作，好吗？”
　　 金龙的女儿听了，正要说话，金龙先说了：“女儿，对对，上你的班去。六婆婆照顾我，比谁都照顾得好。”
　　 金龙的女儿眼睛一热，泪水已经滚落出来。爸爸不愿意去上海，她多次催爸爸找个老伴，好有个照应。此时，她什么都懂了，亲切地她拉住六婆婆的手，说：“阿姨，您一点儿也不老，很硬朗的。我爸爸经常夸你呢。有您照顾爸，我一千个放心，一万个愿意。我……就把他……交给……您了！”说完已泣不成声，仿佛六婆婆已经是她最亲最亲的家人。
　　 晚上回到家，六婆婆把儿子儿媳叫到身边，说：“我要与你们金龙伯伯生活在一起。”
　　 刘腊一与韩素玲不禁对望了一眼，迟疑地说：“妈，妈呀，金龙伯伯相当于少了一条腿，残疾了，生活不方便。他照顾不了你。妈再慎重考虑吧！”
　　 六婆婆伸出手来，坚定地说：“他少了一条腿，我多出一个手指头，这叫互补。你们金龙伯伯需要我。”
　　 刘腊一知道妈妈的拗劲又上来了，他还发现妈妈眼里有闪闪发亮的光。
　　 六婆婆做了个梦，刘山岗从老家给她送来了好多金喇叭花，种在盆里，种在院子里，然后把最后一串戴在她脖颈上，脸上也长出一朵花，说：“好了，我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