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岁的小敏第一次体会到了无地自容这个词语的意思，她的脸变得五颜六色，沉吟了片刻后，小敏昂起头，声调调高八度，激昂澎湃的说：“谢谢经理的关心，你的三个问题归纳起来就是一个问题，我现在也有一个想法告诉你，爱情像兴奋剂，一旦你服用了它，它会令你不顾一切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和大孙的存在，如果影响了公司的发展，我们辞职，你放心好了。”
　　 经理干咳了几声，沉下脸，对小敏摆摆手：“谈话到此结束。”
　　 张晓敏像小鸟一样飞出了经理办公室。她才不怕经理，她何尝不清楚大孙在公司的重要性，他们离不开大孙，这也是小敏敢于顶撞经理的筹码。个子娇小，生性活泼的张小敏谁也不怕，她就怕一个人--大孙。
　　 外界的压力，使小敏很想尽快结婚。关于结婚的事，她让大孙表态，甚至胳肢他的痒处，让他开口，实在忍禁不止，大孙才说：“刚开始，咱们慢慢来。”单纯的小敏觉得：“也是，恋爱的过程才是风景，是一种美丽的享受。大孙说过，这恋爱就像欣赏一只古花瓶，时间越久，就越有品位。结婚不过是一种形式。”
　　 小敏爱大孙，至于爱他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反正只要大孙在身边，她就开心，有被幸福包围的感觉。在单位她没有感觉出来，在同学聚会时，同学们都诧异，说：“张小敏，你怎么事事都说大孙大孙的，这个大孙是何许人也，居然让小敏这么痴情？”小敏方意识到大孙已经完全占有了自己的思想和空间。她没有任何隐瞒地将大孙与她的爱情讲给同学们听。他们都纷纷劝小敏，好好考虑一下，毕竟大孙是有家室的人，俩个人的年龄相差也很大。张小敏说：“你们的思想太守旧和落后，年龄大、有家庭又怎么样？只要我爱他，他就是我的。”
　　 小敏爱大孙，可她心里还是没底，不知道大孙是否也爱自己。为此，她学着一本书上描述的那样，想考验大孙一下。
　　 有一天晚上，大孙下楼去买烟了。她在大孙的办公室留下一张纸条，内容很简单：“大孙，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的家庭，我决定永远的离开你，不要找我。”
　　 做完这一切，小敏没有走远，她站在公司外面一片绿地的梧桐树后，紧盯着公司的大门。不一会儿，就看见大孙走出了大门，在门口东张西望，她的心咚咚直跳，一种紧张感压抑着她，她以为大孙会四处喊叫，召唤她。但是，大孙没有，他倒背着手向宽阔的大路上走去，步伐不紧不慢，俨然散步的姿态。躲在树后的小敏就没了底细，慌乱中跳出来，喊着大孙大孙，一路扑过来。小敏流泪了，用小手捶打着大孙的胸脯，说：“大孙，我都丢了，你还这么不紧不慢的，一点也不心疼我。”大孙呵呵笑着：“我要是不这样，你能出来吗？。”小敏抹着泪说：“大孙，你到底爱不爱我？”胖乎乎的大孙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你这傻丫头！”大孙没有回答她，她紧盯着大孙镜片后面的眼睛，催着大孙回答，心情比高中毕业等大学取通知书还紧张。
　　 路灯下，大孙没有说话，薄雾一样的光影笼罩着他。小敏沉不住气了，忽然就把另一个更不好回答的问题，直刺向大孙，问他究竟什么时候离婚。灯火阑珊处，大孙还是没有回答，他倒背着手，依旧以散步的姿态向前走。小敏只得跟在后面，在一旁恶声恶气的说：“你是逃不过去的，早晚也要回答，你离婚没有任何阻力，阻力就是你自己，你就是阻力。”小敏说得太专注了，根本没有留心脚下的路，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往前一倾，人就飞了出去，她带着惯性，直撞向大孙，结果是小敏将大孙压在身下。
　　 大孙的右胳膊肘撞出了血，血像一条爬动的蚯蚓，迅速蔓延到了手背上。小敏惊得张着嘴巴，就是发不出声。大孙用左手压着伤口，说话了，声音不紧不慢，他说：“小敏，你错了，我不会，她会。”
　　 小敏丈二和僧摸不着头脑，望着大孙发呆。大孙补充了句：“离婚的阻力，不是我，是她。”
　　 小敏是个阳光灿烂的女孩子，无论什么事情她都不会发愁，绝不会陷在苦恼之中，就像身上的伤口能自己愈合，脸上的青春痘会自己消失，时间不长就会自生自灭。在婚姻问题上，大孙所表现的不支持，小敏也仅仅是别扭几天，过后，又鲜花怒放起来。
　　 不在意，并不表示这件事不存在，小敏还得面对，这件事就像一种不和谐的空气始终潜伏在俩个人的欢声笑语中，不定那一天就能爆发。
　　 大孙也在做老女人的工作，但一直就是做不下来，一年，两年，许多年过去后，小敏不在催促他，她发现大孙真正地老了，头发仿佛北方晚秋的树叶，扑棱棱的朝下落，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深了，她心疼大孙，在内心里发誓不再让大孙去做工作，就这样吧。
　　 小敏这么想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使小敏又改变了想法，也把大孙的工作很快走了下来。
　　 小敏发现身上的例假两个月没有来了，到医院一查，天哪，她居然怀孕了。她问大孙怎么办，大孙眼圈红红地说：“想要这个孩子。”大孙这句话也让小敏泪如雨下，她扑进大孙的怀里，淋漓酣畅的哭起来。
　　 大孙的身体剧烈的抖动着，似乎马上要散架一般。伏在大孙怀里的小敏糊涂了，不知是她自己身体抖动影响了大孙，还是大孙的抖动传染了她，彼此抖作一团。
　　 大孙忽然又说：“我对不住你啊，这个孩子我们不能要，你也知道，我的外孙还在月子里，你这个孩子不能要。”
　　 小敏双手乱舞着，哭着说：“你女儿生孩子，跟我有关系吗？她能怀，我为什么不能？。”
　　 大孙没有正面回答小敏，只是依旧苦口婆心地劝说，大孙太了解小敏了，他有这个把握说服小敏，果然，小敏真的听他的话，几天之后，小敏欢天喜地的做掉了孩子。
　　 也就在小敏做掉孩子两个月后，那天正好是小敏的生日，大孙第一次张罗着好好给她过生日，餐桌上摆着一个大大的蛋糕。小敏像只可爱的小燕子，嘟起小嘴，正要吹灭蜡烛，大孙说：“我送你一件礼物。”小敏脸上就扬起了灿烂地笑意，说：“大孙你快点拿出来呀！。”大孙双手捧着，递过一个小本子，小敏接住一看，彻底愣住了，原来是大孙与老女人的离婚书。那一刻，小敏哭了，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天，他捧着那个酱色小本子，就像捧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怎么离的？”“我们结婚吧。”“老女人突然良心发现？”“别问了，我们明天去登记。”
　　 小敏没再说话，两行泪轻轻滑落，她猛一口气吹灭蜡烛，黑影里，她突然对着门口大笑起来：赢了，赢得了大孙，赢了那个老女人，那个骂她没有修养的女人。
　　 “开灯吧。”“别开，老女人就在门口。”小敏又大笑起来，抱住大孙的脑袋一顿乱亲。
　　 大孙和小敏结婚了，小敏庆幸自己嫁对了人。出嫁那天，她告诉母亲，嫁给大孙是她一辈子的福气，也是她一生中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婚后的日子，令小敏幸福无比。大孙像侍弄花草一样照顾着她，做饭，干家务，晚上睡觉前，还要给她做全身按摩，直到伺候得她筋骨酥软，浑身发热，最后忘却了尘世的一切烦恼，在他的臂弯里安然沉睡。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不让小敏满足的，那就是她希望和大孙去云南旅游一次。很多年了，小敏都梦想过要去南方看看，可一直未曾实现。由于他们一出门就不断地被人误会是父女俩，大孙就不愿和她单独出门，但是小敏无所谓，她还是天天念叨着这件事，大孙经不起她的软磨硬泡，就答应了，两个人决定在来年秋天，一定去云南走一趟。
　　 就在天气刚刚有了点凉意的时候，有一天大孙突然说：“咱真该今年就去玩一回，再不去恐怕就没机会了。”大孙这次主动要求与她出去。使小敏兴奋极了，她赶紧用手捂住大孙的嘴，让他别说不吉利的话。小敏说：“什么没有机会？你个乌鸦嘴，我不许你乱说，我们还要过一辈子呢。”
　　 小敏蹦蹦跳跳地去旅行社联系好了出发时间，直到一周后他们就要踏上云南之旅时，大孙在下班的路上，被一辆装满货物的大卡车撞倒，当场死亡。小敏闻讯后，立刻想起了大孙的那句话，没想到，那句话竟成了他奔赴死亡的先兆。
　　 大孙的离去，好像炎热的季节下了一场大雪，令小敏没有一丝准备，整个人像被一把大锤重击后，碎石头一样散落一地。她在太平间的大抽屉里看见了冷冻的大孙，大孙是内脏损伤严重，里面大出血，而外表一点擦伤没有。大孙面色安详的躺着，和平时在家里睡觉一样，只是眼镜没了，没有了眼镜的大孙，像是另外一个人。小敏诧异地愣在那里，看太平间的老头把大铁抽屉推进了墙壁里，一句话没有就走了。陪同小敏的哥姐，还有大孙生前的领导同事一个劲地劝小敏节哀，有一个女友还特意拿了纸巾跟着她的左右。
　　 小敏并没有像人们想象那样嚎啕大哭，而是平静地令人吃惊，她的脸上甚至没有一点表情，但她的动作却是僵硬的，目光像两根棍子。大孙的女儿来了，哭得震天动地，在她的哭声里，就有人说小敏的悲哀，就像大孙的死亡原因一样，是内伤，不是外伤，内伤最可怕。
　　 几天之后的追悼会上，小敏见到了老女人。穿着一身黑衣服的老女人，胸前的那朵白花，刺着小敏的眼，她的女儿同样一身黑衣服，搀扶着老女人。
　　 小敏穿着一身白，像是有意跟老女人作对似的，领导亲人慰问家属的时候，这一黑一白两个女人同时站到了大孙的灵前。
　　 黑女人说：“他死了。”
　　 白女人说：“死了。”
　　 黑女人说：“大孙和我一生活了二十年，他平安无事。”
　　 白女人说：“大孙，我们生活了六年，却像是生活了一生一世，对于我来说，他永远活着。”
　　 黑女人的脸越来越白，说：“他分明死在了你手了，你是刽子手，我恨你。”
　　 白女人的脸越来越黑，说：“我爱他，他更爱我。”
　　 黑女人冷笑了几声，没在说什么，在女儿的搀扶下离去了。
　　 小敏抱着骨灰盒，脚步僵硬地向前走去，老女人的冷笑比绵延不绝的哀乐更能刺激她的耳膜，张小敏晕倒了。
　　 一个星期后，小敏到大孙的办公室收拾遗物。她坐在大孙的办公桌前，环视着屋子，这屋里的一切，她太熟悉了，甚至每一样东西，她都能嗅到熟悉的味道，还有角落里的小床，那是大孙平日里休息的地方，就在这张小床上，多年前，她把自己完全给了大孙。
　　 她在屋里环视着，拿出大孙生前的一串钥匙，她顶着大小不一的钥匙，把它们全部散开，摊放在桌面上，开始在每个锁眼试起来。她重新坐在大孙的办公桌前，接下来要做的是，一个一个打开它们。就从办公桌的抽屉开始，以前，她也是经常开这个抽屉，自打结婚后，她就很少再在他办公室呆着了。
　　 大孙的东西，还和以前一样，每一件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一段绳子都是缠好的，用透明胶粘上口，再在胶布上记录下绳子的长度，用的时候得心应手。大孙就是这样细心的人，有时候细心得令人怀疑，他是不是有病。小敏抚摸着这些东西，终于趴在桌子上痛哭起来。
　　 这是自大孙去世后，她第一次痛快淋漓的大哭，直到屋子里昏暗得看不清东西了，小敏才拧亮桌上的台灯，重新收拾起抽屉来。抽屉里塞满了各种证件，还有待报销的发票，各种办公用品，其中有一个信封，压在一面小镜下面。对于信封，女人带有天性的敏感，用手捏了捏，感觉里面像是有东西，小敏拿开小镜子，抽出那封信，对着灯光看那信封没有封死，很轻易打开，当时如果那封信是封着口的，小敏也会毫不犹豫的打开的。大孙的东西，就是小敏的东西，她有这个权利。
　　 她将信口朝下，抖了几下，一张工商银行的存折就从里面滑了出来。小敏的手有些颤抖，因为从他们结婚后，大孙的口袋就没揣过一分钱，他说有小敏在身边就足够了，他不要钱，他把所有的钱都给了小敏，他的工资卡，以及单位发给他的奖金都有小敏来领取，那来的一张存折呢？
　　 存折打开后，发现不是大孙的名字，也非小敏的名字，而是那个老女人的名字，老女人有个很诗意的名字，赵晓曼。
　　 小敏拿着存折，两只眼里闪出老女人的脸，那张脸一下子跃到存折上，折子上的每一位数字都变成了老女人的嘴巴，那些嘴在朝着她喊叫：“这是我的钱，你还给我赵晓曼！”
　　 存折上有七万块钱，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张小敏静下心来，一笔一笔看着存款的日期，一页一页的看下去，又看了立户的日期，突然就喘不上气来，那日期，她太熟悉不过了，正是她和大孙结婚纪念日，也就在那一天，大孙就开始为他的前妻存钱了，而且从此每月的那一天，大孙都会为他的前妻存钱，一个月，一千块雷打不动。
　　 小敏一动不动地坐在办公桌前，灯光无限柔和地照在她脸上、身上、她举着的存折上。
　　 小敏没有把存折的事告诉任何人，而是拿着那张存折去了银行，这已是大孙去世两个月之后。小敏要为大孙买块豪华的墓地，大孙没有给她多少钱，但这七万块钱对于她来讲太重要了。小敏认为自己和大孙是合法夫妻，她有充分的理由动用这笔钱，他要把这笔钱花在大孙身上，她要让大孙知道，她是多么爱他，这笔钱本该由大孙和她一起享受的，那就留给大孙一个人享用吧。
　　 但是，没想到的是，站在银行柜台前，小敏愣住了，因为这是凭两个密码存取的存折，密码她无法知道。
　　 小敏试着输入大孙的生日日期，错了。接着又输入自己的生日日期，因为家里存款的密码都是她的生日日期，可是，又出错了。
　　 收银员是个小姑娘，白嫩的脸蛋，一脸笑面，很可爱。她对小敏说：“姐姐，只有一次机会了，连续三次输错，这个账户就要自动封存，只有挂失，才能取钱，还得带上本人身份证，您可想好了。”
　　 张小敏睁着空洞的眼睛，望了小妹妹一会儿，又想了想说：“那我下次再说吧。”就在她转身要离开时，就听见小姑娘小声地说：“不知道密码，如果不是本人来取，是取不走的。”
　　 张小敏快步走出了银行，像只过街老鼠。
　　 已经立冬了，马上就要过新年了，街上的人们行色匆匆，看上去既焦灼又喜悦。
　　 小敏在兜里的手捏着张存折，忽然就笑了，这是大孙为他前妻存的钱，那密码她哪里会知道，还输入自己的生日日期，多么幼稚可笑。那是他们俩的事情啊！
　　 小敏是第一次在心里把大孙叫做了李孙成，而且，没有喊他的前妻为老女人，老女人本来就是大孙的老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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